石宏翁婿两个,保定互将状呈。
一时不能辨清溷,于公腹中纳闷。
是非曲直难判,泾渭皂白不分。
身为清官爱黎民,为国忘身忠尽。
红门寺内私访,剪除作恶僧人。
群称亚赛玉壶冰,芳名千古不泯。
双调《西江月》念罢,书接上回。于公吩咐带蒲显当堂对词,听刑的不敢怠慢,立刻把薄显带上公堂跪倒。于公问:“蒲显,你岳丈告你盗卖他女,坑杀他儿,要你从实招来。”蒲显扭项说:“石宏,你好无道理!在大人面前须说实话,休要瞒天撒谎。你诉我卖了你的女儿,杀死你的儿子,有何凭据干证。”石宏说:“蒲显,你休要强词夺理!你告我嫌贫爱富,逐婿嫁女,以何为凭?谁的证见?”此一句,彼一句,二人在公堂前对词,争论不休。
于公在座上不语,心中暗想:“他翁婿二人所言皆是有理,皆有不白之冤;并且蒲显不冤不来告状;石宏若是亏心理短,亦不能迎了来。此事倒是疑案。”心内踌蹰,遂假意动怒,把惊堂木一拍,高声喝道:“好两个大胆奴才!料尔等不肯轻易吐露实情。常言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两旁青衣,给本院把这两个奴才夹起追供。”青衣答应,把夹棒取来,摔在堂口,报道:“请大人验刑。”石宏忙忙叩头,口呼:“大人,国家钢刀虽快,不杀无罪之人。素闻大人爱民如子,刑罚未滥施,小人所诉俱是实言,大人不信,传小人邻右一问,便知真假。”蒲显亦接言,口呼:“大人,小人也有邻右,若有卖妻杀人之事,难免人晓,派上差传来一讯,便明虚实。”
于公沉吟,若派差传两家邻右,不忍拖累无辜;欲待不然,是非曲直不能决断。忽然心中一动,便问石宏道:“你女儿几时送去的?”石宏问道:“八月十二日,今已五六天了。”于公又问:“自你家至蒲家村却有多远呢?”石宏说:“相离二十四里。”于公又问:“一路却过几处庄村呢?”石宏说:“一路并无庄村,只过一座万松山。”于公又问:“这万松山有住家否?”石宏说:“往日也曾有人家居住,只因这山前有一座寺院,名红门寺,寺中僧人甚多,皆不守清规,常搅扰小山庄,故此皆移去。”于公闻言,如醉方醒,似梦方觉,点点头说:“这就是了。”心中参透八九,吩咐张明、李顺:“将他二人押在班房,不要难为他二人,食水不可缺乏。”二役答应:“谨遵大人谕。”遂将翁婿二人押下去。
且言于公退堂回书房坐下,用了晚饭,天已黄昏。门子秉上灯烛,默思此案,必须改扮前去私访红门寺,此案不能结。拟定意见,夜已深,和衣就寝,一宿晚景不表。已至平明起身,向贴身周清说道:“现今房山县妖僧作孽,殃害黎庶,今令你随本院前去私访,只以师徒相称,万不可露泄本像。路上有人盘问,你就说是师徒游乡卖卜,相面访友,回衙时自有重赏。”于公遂改扮装束,是道学先生模样。家人周清扮作书童的模样。打点一个小小褥套,备上黑驴一头,带了几两散碎银子的盘费,暗暗出了院衙后门,主仆离了保定府,竟奔房山县的大路行去。这且不表。
且言这房山县城西十五里,有一座镇店,名节孝镇。镇上有一人,姓李名尽忠,乃系宦门公子。幼年丧父,母亲田氏。娶妻刘氏,乃绿杨滩屠户刘诚之女,乳名锦瓶。这李尽忠虽是家道贫寒,却也母慈子孝,夫倡妇随,一家三口甚是和美。无事时田氏夫人与公子在房中言讲昔日闲话,口唤:“我儿,想当初你父在世之时,最好交友,皆是富贵之家,整年车马盈门,终日高朋满座。你父辞世后,咱的家业凋落,绝了往来,应了俗语:‘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炎凉世态,令人难以睁眼,反教时人下眼相待,人情浇薄。我儿韶华之年,须要立志恢复家业,与他人并一并肩,扬眉吐气才是正道。”公子口尊:“母亲,孩儿虽则年轻,人情世事也看透了几分!至于富贵贫贱,皆有定数,不可妄求。圣人有云:‘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孩儿难比君子,亦断断不作小人,咱母子穷困自守,不屑摇尾乞怜,仰人家鼻息,惹人家白眼,彼富自富,我贫自贫,贫而无谄,乐以忘忧,儿看富贵若浮云耳!”
母子正然讲话,忽闻门外有人扣门,遂出室来至门内,把大门开放,见是不认识一位过路行客。公子含笑问道:“尊客扣柴扉有何见教?”那人问:“贵府李姓,有一位官印尽忠否?”公子说:“小可就是李尽忠。不知有何事故?请进寒舍,以道其详。”那人说:“身当要事,不暇久停。我乃是山东济南府而来,那边有位布客田逢春,托我捎来一封书信,并十两白银,给他外甥的。尊驾即是李尽忠,将此银、信查收便了。”言罢递过,乘骑匆匆而去。
公子进屋,口尊:“母亲,适才我那舅舅寄来银、信,不知所为何事?”田老夫人闻言,满心欢喜说:“你的舅舅出外有五六年,并无音信,今日寄来银、信,这是一件喜事。不知信内是何言语,你拆封皮,念与为娘听。”公子拆封,念道:
田逢春叩拜胞姊老夫人妆前。
小弟匆匆离乡,睽膈已五载有余。吾姊福祉康健,自有天相吉人,信不诬也。敬启者,小弟在山东济南府城开设德庆隆布店,幸喜买卖兴隆得意,目下积有八百余项之银,奈小弟五旬,缺子乏嗣,桑榆暮景无倚,想至亲骨肉,就是吾姊与外甥耳。料贤甥已成大器,乞胞姊见信后,务必促令外甥赴山东布店,同弟协力做生意。弟若有朝逝世,所赚的资财,属与外人。今压书捎去白银十两,望胞姊笑纳,即请遥安。不另。
公子念罢,老夫人喜之不尽,口呼:“我儿,现今你舅舅在山东发了财,因为无儿,捎书前来,令你前去。想必咱母子时运至了。所有寄来这十两银子,留下七两俺婆媳家中用度,你拿这三两作盘费,明晨早早起身前去,到那里待上一年半载,你来家一趟,以解老身挂念。”公子说:“孩儿记下了。”说话之间,天已昏黑,掌上灯烛,用毕晚饭,回至房中。
刘氏锦瓶闻丈夫明晨赴山东,夫妻离别,心中不乐。公子含笑,口呼:“娘子不必伤感,咱原是因穷困所累,不得不然,若不因此,我岂肯抛家舍业,撇妻离母,飘然远游?自古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曾奈丈夫有四方之志,岂可闺房自囿?只因家贫亲老,又不可株守空乏,我此去出于不得已,今时暂别,自有相逢之期,何必悲伤过度?夜已深,安寝罢。”一夜不叙他夫妻枕边之际绸缪之好,忽闻窗外鸡鸣报晓,夫妻二人起来,梳洗拾掇行囊。正是:
万里征云千里雁,三更蟋蟀五更鸡。
刘氏锦瓶口尊:“夫主,今赴山东,要你早投店,晚登程,切戒眠花宿柳。”公子口呼:“贤妻,小生牢记心怀。卑人这一上山东,家中撇抛老母,望乞娘子殷勤侍奉,小生异日回家,感谢不尽。”刘锦瓶正色曰:“郎君请放宽心,奉养高堂,系妾身分内之事,虽无甘旨可奉,亦能菽水承欢,定省衣食,妾身任之,夫主莫怀内顾之忧。”李尽忠闻言,心中欢喜,说:“娘子受小生一拜。”刘氏以礼相还。夫妻二人一同走进母室,禀告起身。”儿这一去必然早还,母亲请放宽心。母亲请上受儿一礼。”朝上叩了四个头,扛起行李出门。婆媳随后相送至大门,老夫人口呼:“我儿前途保重,惯养你二十岁,并未跋涉过风尘,在路诸事仔细小心,若到你舅铺中,须循规矩,诸事殷勤照料,须要你给家中频频捎信,以释娘之悬望。”李尽忠口尊:“母亲,孩儿记下了。请母亲回房,孩儿就此告别。”徉徜而去。
自此夜宿晓行,饥餐渴饮,不数日到了济南府,寻至德庆隆布店,甥舅相见,喜之不尽。李尽忠生来的聪明机细,凡事留神,在布店未过半年,将买卖学会,一切出入,都经他手,赚的利息比前更盛。一年有余,李尽忠忽然思家,遂向舅舅言明思乡之言。田逢春说:“甥儿思乡,回家亦好,你带去这六百两银子还家,置买田产,我已老迈年残,不久为舅的也要还乡。”甥舅商议已定,遂择于八月初旬起身,备了一匹牲口,将六百银装在褥套,李尽忠拜辞母舅,离了济南府,一直奔家。
到了房山县,忽闻有人呼唤,抬头一望,原是岳丈刘诚,慌忙跳下坐骑,问道:“岳父大人一向安好?”刘诚含笑:“可喜姑爷还家来了,自从贤婿上山东,老丈常时想念,今日相逢,实出望外。天色尚早,先到我家歇息歇息,再回家也不迟。”李尽忠闻言说:“使得,原是必由之径,我且去与岳母先请安问好去。”遂牵着牲口,二人同行。
到了刘诚家中,李尽忠与岳母相见,请安问好,各自欢悦。刘诚命儿子杀鸡沽酒,相待姑爷。小刘领命,前去办理,不多时皆已预备停当。遂擦抹桌子,摆小菜碟,捧上一盘鸡块,满满斟上酒,翁婿对饮,叙谈闲话。刘诚说:“姑爷,我未预备甚么好吃喝,多要包涵,必须尽量而用,这是到了家一样。自姑爷赴山东那一天起,我时时刻刻挂念你,未出过门的人,凡有从山东来的人,必要问他遇见你否。他婆媳常常想念你,眼泪不干。幸喜姑爷今日回来,我心方坦然。姑爷,这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家中柴米,我时常帮助,不过是斗米串钱,未有大发事。”李尽忠接言说:“多谢岳父、岳母照应他婆媳,小婿恩有重报。”言罢欠身离座,从褥套内取出十两银子,口尊:“岳父、岳母,这是些须薄意,非敢言报大德,不过聊表小婿的寸心,望乞笑纳勿拒。”刘诚含笑口呼:“贤婿太也多心,你我乃是至亲,就是帮助一斗半斗粗粮,也系礼之当然。今咱翁婿闲谈,偶尔言及,原是无心之言,姑爷当了有心之听,我若收下你的银子,岂不是当面向你要账么?贤婿你再思再想!”不知李尽忠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