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反复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径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书接上回,蒲显在家候至傍午,不见石氏来家,心中不悦,暗想:“我岳丈石宏太不通世情,只顾疼爱你女,留在你家,不肯送来,是何道理?”回想:“石秀英这贱人,真是不良之妇!纵然你爹娘留你,你也该牵挂婆母之病才是正理,娘家又非久恋之家,真令人可恨!我不免再到你娘家,看你们有何话对答我!”遂告禀了母亲,竟往石家庄而来。
不多时已至岳丈门前,气恨恨直到中堂正面坐下。庞氏忙问:“姑爷,此时令堂贵恙见愈否?”蒲显见问,怒道:“我母好与不好,问他怎的?”庞氏说:“姑爷言之差矣!咱两姓原系至亲,所以挂心,有此一问,反倒惹出你的怒来,岂不令人嗤笑?”蒲显闻言,不由的冷笑一声说:“我母病沉,我昨日来接你女回家,侍奉婆母之病,今日你们就该早早将他送回去才是正理,为何将他留在此,却是何意?这还是至亲的道理么?”庞氏忙说:“这话是从何处说起?早晨已经着小儿将他姐姐送了去,直到此时还未回来,姑爷你又来要人,难道我有两个女儿与你不成?”蒲显闻言,站起说:“老庞氏,此话是从何说起?你老俩口应允将你女儿今日送去,竟未送去,反言今晨送了去了。此事明显你这老乞婆昧良瞒天,撒谎哄我。你们的机关我已明白,因我贫寒,替女嫌夫,欲令你闺女改嫁别人。你们是盗卖婚姻,迎新弃旧,反道向我胡赖!常言杀父之冤仇舍身当报,夺妻之恨难容,非面向北,不能分剖皂白,我到保定于大人台下控告你们去!”言罢出门而去。
庞氏正然发怔,只见石宏自外而入。庞氏说:“不好了!祸从天降。”石宏说:“这话从那里说起?我石宏和睦乡党,尊敬长上,奉公守法,不曾惹是招非,祸从何来?”庞氏遂将女婿又来要人的话说了一遍。石宏说:“哦!原来如此。夫人不必惊慌,这件事我看透了,想必蒲显穷极了,将咱女儿诓了去,卖与别处;杀害咱的儿子,灭其活口,永绝信音,怕咱向他要子。这为朱八戒败了阵,先来倒打一钅巴,好震住了我,一天大事就完了。哼哼!蒲显小畜生呀,你把主意拿错了!卖了我的闺女,害了我的儿子,还要无理告状!你会告状,难道我石宏不认的保定府?”遂收拾行李说:“夫人不必耽惊,看守门户,我也到保定府,告他盗卖发妻,害命灭口,叫他试试我石宏的利害罢!”气恨恨出门,往保定府去告状。
且言蒲显回到家,取了几串钱的盘费,前往保定府告状。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非止一日,到了保定府抚院衙前,烦代书写了状词。正值于公升堂,理民情。蒲显走进头门,头顶状词,口喊:“冤枉!”于公闻喊,吩咐堂官接状。堂官遵谕,到头门下接过薄显呈状,到公堂前将呈状展开,放在公案上。于公闪目观阅,上写着:
具状人蒲显,年二十三岁,系顺天府房山县人,为逐婿嫁女吁宪提讯事:
窃身娶本县石宏长女秀英为妻,过门五日,即回母家,迄今三载未回身家。身因贫难度,姑听自便,并未禁止。讵料妻父石宏嫌身贫窭,欺身孤弱,于本年八月间辄起歹心,令女改嫁。身往伊家探望,始知伊女适人,当与理辩。伊便口称:“三日以前已着小儿石均平将女送去,你把我女盗卖,杀死我子,反来讹诈”等语。身伏思逐婿嫁女,律有明条,藐法欺天,莫此为甚。光天化日之下,奚容风化大蠹?似此奸恶,非天莫治。为此叩恳宪台恩准,亲提按律严讯,复身婚姻,以正纲常,举家顶戴沾恩。
上告
于公览毕,遂提笔批云:“准提。”遂命将告状人蒲显带上来问话。差役遂将蒲显带到公堂,双膝跪倒,口称:“大人在上,小人叩头。”于公问道:“你告石宏逐婿嫁女实否?”蒲显回答:“情真事确,若是虚捏,小人情愿领罪。”于公闻言点点头,遂吩咐听刑差役张明、李顺携拘票,星夜赴房山县拘石宏来案候讯。张、李二役答应,接票在手,就要起身。于公说:“到那里休格外诈索资财,若有私讨资财,本院定然打折尔等之腿!”二役回答:“小人不敢”。于公吩咐将蒲显押讫,待拘到石宏,当堂对词。听刑的把蒲显押下,于公退堂,俱各不表。
这承票的张明、李顺出了院署,张明口呼:“李伙计,似咱这当差的,若不想银钱,吃喝出在何处?这一去,须得弄他几两银子,好养活老婆孩子。”李顺说:“这个自然,若不图弄几两银,也不当这分苦差。
二人一行走一行言讲,猛然抬头,见迎面来一老年人,慌慌张张向西而来,张明低声说:“李头,你看迎面来的这人慌慌张张,定有缘故,莫非也是告状的么?何不上前问他一问,若果是告状的,何不弄他几两银子使使?”李顺说:“使的。”张明先走近一步,口呼:“那位老者,我们这边有礼了。”石宏闻言,抬头观看,见迎面来了二位公差,遂问道:“你二位是问我吗?”张明说:“正是。我二人看你不像本处人,又走的这等慌忙,必然有何事故,故而动问。”石宏说:“二位大爷有所不知,我特来上巡抚衙门告状,望祈二位指引一二。
”张明闻言,心中暗喜,遂问道:“尊翁上姓高名?所告何人?”石宏说:“我乃顺天府房山县人,姓石名宏。我告的是小婿蒲显。”张明说:“令婿比你早来了一步,已将你告下了。你识字否?”石宏说:“我不识字。”张明说:“既不识字,我念念你听。”遂把拘票取出念了一遍,说:“我们执票前去拿你,你来自投,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言毕一抖铁线,把石宏锁了,拉着就走。李顺说:“张头不可如此,我看这位老兄是极中相与的,留一面子罢。开了锁,同到茶馆一叙,再走不迟。常言说:‘山在西来水在东,五湖四海皆宾朋。树叶还有交接日,人生何处不相逢?’”言罢,把石宏锁线开了。
三人同进茶馆落坐,茶博士送上茶来。李顺满斟一杯茶,口呼:“石老兄台偌大年纪,一路辛苦,小弟别无可敬,一杯清茶与老兄压压寒气,好与你令婿打官司。”石宏说:“我今前来,还要借重二位鼎力,焉敢无故取扰?”张明接言,口呼:“老兄,我们当差的人那里不去?日后若到贵县的时节,必然登门拜望,那时你沽上二两烧酒,我们必扰。但则现今令婿把你告下,这位大人性如烈火,法度森严,话不投机,就动大刑。”石宏闻言,面带惶恐,口呼:“二位,这位大人若是难见,我这官司就打不好啦!”张明口呼:“石老兄,莫愁官司难打,怕你没有银子,若有二十两银子,我给你寻一门路,管保输不了官司。
”李顺插言说:“石老兄,常言说的好,明人不做暗事,你若花费二十两银子,这场官司敢保你红瓤黑子,你总是祸患,算俺俩的。”石宏暗想:“二十两打上风官司,我只带了来十两银子,既顾些体面,少不得都给了他,买他们的欢喜。”遂掏出十两银子来,说:“薄仪不堪,万望勿拒,结了官司,另有重谢。”张明说:“我们当差的重的是朋友,轻的是银钱,这十两银子我二人分毫不使,在衙门里外要紧的去处打垫打垫,暂济一时之急,待完结官司的时节,重重的承俺情罢。”一行说着,接银揣在怀内。石宏说:“凡事多要借重二位。”张明说:“这还用说么?从今以后,你的事算俺俩的事。”石宏说:“既然如此,给我戴上索走罢。”李顺说:“石老兄言之差矣!这保定府乃是省城,荟萃之地,万一有你同乡之人在此贸易,瞧见你戴索,反不雅道。不必上锁,一同行到堂下再上锁,我们领你到代书房写一张诉呈才是。”
三人出了茶馆,来至抚衙外,写了一张诉呈。张明说:“这是巡抚衙门,如今要得罪石老兄了。”一抖铁线,将石宏锁讫。列位明公,十两银子只买得在大街不上锁并一张诉呈。
张明押解石宏,李顺到宅门回话,于公即刻升堂,吩咐:“带石宏。”张明把石宏带至公堂前跪倒,于公喝道:“你这老奴才,为何嫌贫爱富,逐婿嫁女?殊堪痛恨!先拉下去打,然后审理。”这张明、李顺使了石宏十两银子,心中着忙,暗把石宏衣襟一扯。石宏会意,就知着他回话,连忙叩头,口尊:“大人息雷霆之怒,小人含冤,有下情回明,再打不迟。”于公说:“也罢!既有冤屈,从实诉来。”石宏说:“小人有诉呈一纸,请阅。”遂呈上。于公展开,上写着:
具诉状民人石宏,年五十二岁,系顺天府房山县人,为捏词妄控、叩宪剖诬事:
窃身长女自幼配于蒲显。伊因家贫难度,过门之后,将女送回身家。身念父女之情,不忍过拒,权且收养在家,已经三载。不料蒲显穷极斯滥,奸计辄生,于本月十二日偶至身家,妄称伊母大病,着女归去奉养。身以为实,次日命子均平将女送去。伊诡计多端,凶狠无比,将女盗卖,将子坑杀。伊惧事犯,法网不疏,反捏假词,控身在案。伏思盗卖发妻,法不容宥;坑杀人命,律有明条。既获罪于前,复诬告于后,似此奸恶,藐法已极,天理何存?纲常大变!为此伸诉宪台,高悬秦镜,神明剖诬,以雪女冤,追偿儿命,生死衔结。沾恩上诉。
于公览毕,说:“石宏,你告蒲显盗卖发妻、坑杀人命,恐未必真?”石宏叩头,口呼:“大人,件件皆真,不敢刁捏;若有虚言,情甘领罪。”于公点了点头,提起笔在呈子上批云“准,并讯”三个字。不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