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让和尚就在永盈的房间里下榻,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卯时尚未到,老李一家子都跑出来在门口坐着,丝毫不敢怠慢,擎等着雪让和尚爬起来,一起去芦苇荡察看。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老李心里头想,据说出家人都需要早起诵经,这都快过辰时了怎么还没起来?不会是晚上受凉了吧?
刚想到这,永盈的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只见雪让和尚从房内信步而出,打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似乎还有点不太适应突然而至的刺眼的阳光。
一家三口肃然而起,等着雪让先发话。雪让也不急,用手平抵在眉骨,望了望天,说:“今天为何如此之晴?不甚合道理!”
老李急问:“不知雪让师傅见何端倪?”
雪让摆出一脸的严肃,咂摸了一下,说:“你想,我来此地之时,邪气横生。今日再看,天朗气清,焉有半分邪戾之气?甚是怪异,不容不议啊。”
老李有些抓瞎,连忙接道:“请雪让师傅明示!”
雪让却只说:“尔等莫担心,且随我一同前往那芦苇荡探赜索隐一番再说!”
老李不敢怠慢,留永闺看家,和娟儿一同开路,便领着雪让去芦苇荡。
村里没多少人,还是挨家挨户的,来回走动,消息也就走漏得特别快。也不知是谁看见了这个光头大和尚,抑或是借老李酒菜的邻居透露了消息,七八家丢了孩子的都赶了过来。老李本来想,就他们三个人,办起事来施展得开。现在呼呼闹闹得来了一大群人,也不知道雪让到底怎么想,会不会迁怒于他临时甩袖而走。于是更加小心翼翼,一直瞄着雪让生怕他跑了。
柱国的到来倒是让他缓了一口气,连忙给雪让介绍:“师傅,此人乃敝处保长,王柱国。”转身又对柱国说,“王保长,这是雪让师傅。”
柱国向雪让施一僧礼,雪让也回了一礼。老李看柱国有点皱着眉头,不知是何缘由,生怕坏了事情,向柱国说道:“雪让师傅一心向佛,途径我地,知我困难,倾囊相助。怕人多施展不开,能否让小辈们就不要凑热闹了?”
雪让摆手止道:“无妨,无妨。贫僧做此事,不为他求,只向佛门。《心经》云:‘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我既已向佛,则不拒来者。与我而言,来者越多,则可度者越多,乃我心之所向,诸位无需多虑。”
雪让又言:“此地也有不合教化之处,民竟无字号!是何道理?”
众皆苦笑。柱国拱礼而言:“雪让师傅有所不知。我等此前皆为流民草寇,何谈字号?姓名尚未有之。幸止老保长一人入为秀才,有名有字,诲而不倦,教我等开化,方有名称。一来我等隐而不出,他人视而不进,粗鄙之人有字无用。二来村长之恩情,当谨记在心,不得进犯。故无人称字,只以名称之。”
雪让行礼道:“阿弥陀佛,不想此地竟有如此明仁尊义之村落,我亦自愧不如。众人与我一同而往吧。”
行不多时,老李看着雪让行路艰难、瘸腿陂脚的样子,不禁捏了一把汗,走上前去边扶着雪让边做交谈状道:“请问师傅成佛已去几多年?”
雪让自知老李给他台阶下,只绕着说:“成佛之语不敢当,不敢当。若能救度天下苦厄之人,今生已再无恨矣。”
一干人等行至芦苇荡,雪让拨开老李,向众人行礼道:“众位请皆等及在此,莫轻举妄行。待贫僧归来之时,一切自有计较。”
雪让登上木筏,飘进芦苇荡,只一瞬功夫这边的人便不见其踪影。柱国执手将老李带到一旁,悄声而言:“这雪让和尚怎么如此臃肿体态,看不出半分出家人的样子?”
老李顿感语塞,支吾说道:“这大师傅可能是个酒肉和尚吧。想当初冯老讲宋朝那活佛济公的时候,不也说他是个酒肉和尚吗?!彼成佛之人尚吃酒肉,雪让与其何止差距毫厘?也就不足为怪了!”
柱国深然其语,但仍有些顾虑地说:“我等暂且候他回来,再看是否真已得道成佛。”
约摸着半个时辰之后,雪让从芦苇荡里慢悠悠地漂了出来。抵上岸后,众人看他表情凝重,皆埋头不语。狗头见状,一个箭步,闯上前去,问道:“大师傅已上岸多时,可言也不言,是何道理?”
只见一人迅速前脚迈出,后手便至,“嘭”一声闷响,吓得在场几个小辈都哆嗦了一下。此人正是狗头他爹,老邓。只见老邓耸着肩膀,横着鼻子骂道:“老子教你这么多年,就是让你这时候来出丢人现眼的?!虽然众皆偏安在此,但还是要讲求个礼法!‘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他人自不怪你,只认我教导无方!若再敢在此饶舌,回家定剥了你两层狗皮!”
狗头被他爹劈头盖脸数落一顿,只得捂着脑袋唯唯诺诺,不敢吭声,闷声憋着一股要哭的劲。老邓牵着狗头退回人群,向老李送过去一个抱歉的眼神,老李悄悄点了一下头,表示会意。此时雪让咋舌而言:“此地甚是怪异!甚是怪异!”
柱国闻此,不禁拱礼而言:“还请大师傅明示,何处怪异之有?”
村长发话,雪让也不摆架子,登时回礼道:“我观此处地势,乃青龙忌鲤之形。青龙者,此山之脉,自东而起,向西而绝,中断于北。此沼当名金鲤池,恰似一鲤与龙争,勉强破开了北边那一条小道。青龙勃然大怒,即缠杀此鲤。使一人深入此沼尚不知可逃否,何况一孩儿?本应相安无事,‘俗说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若泰然相处,此二物尚有一争。现在尔等将泥土尽皆收割而耕,鱼不能跃,正犯此间大忌!这村子又正在此沼之南,鲤鱼摆尾,祸及汝村,焉想全身而退哉!”
众皆愕然,呆滞半晌。柱国稽首而拜,泣道:“此皆某之罪也!若大师傅肯帮助乡街邻里,某愿自缚而祭以平龙怒!”
诸位乡亲低头不语,不知盘算如何。雪让叹一口气,扶起柱国说:“我修为尚浅,这改天换地之事仍未有学……”
“大师傅!无论如何都要……”柱国慌忙一个反手握住雪让双手,用激动到颤抖的声音打断了雪让的话。
雪让感觉柱国的手此时已经凉透,却只淡然一笑,拍抚其道:“公且放心,我并无丢下你们的意思。但我修为尚浅,需去请我那师兄弟们前来相助,寻求万全之策。”
柱国再稽首而拜,道:“若能如此,我之所幸,村之所幸!大师傅归来之时,我等定举众来迎。”
雪让忖思片刻,道:“我这一去,想必七日足矣。公且命人做木筏七艘,定要比此筏大,一筏纳五人即可。”说罢,转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