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虽是失的一件无足轻重的东西,究竟能够合浦珠还,我心里总觉喜欢得很。何况尚含着影里情人,画中爱宠同那同心活证,浩劫留痕的一段佳话在里头呢?就急忙接过手,打开一看,见那里面的各物都原封不动,只有两本闱墨,已被他扯得粉碎稀烂,连一张整纸都没有。我看了,笑对仲芳道:“这件东西还不定是甚么时候偷去的呢?但那个做扒手的人,难不成也是个科举中不得意的朋友么?何以见着这八股子这般恨呢?”仲芳笑道:“你这句话,恐怕未必,他要真是此道中人,平日见着闱墨,没有不奉为前辈圭臬的,哪敢去毁坏他一个字儿呢?依我看起来,拿不准是个二命党罢!”我道:“仲芳,你越说越博学了,我眼睛里倒见过有二臣传,耳朵里却没有听见过甚么二命党。这种特别的新名词,你到底是在何处剽劫了来的?倒要说明白了好让我除除疑!”仲芳道:“你怎么连个二命党都不知道吗?现今世界上新发明的一种豪杰,叫做革命党,说破了就是造反,却是有真有假,还有先真后假,先假后真的。总而言之,一个人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从前是闭户读书,现在是出洋游学;从前是青灯黄卷用工夫,现今是航海梯山寻道路。宗旨既不同,趋向即各异。再加外人又存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意见,各教员却把平权革命诸说,群相输灌。大凡游学诸君子,类多年少恃才,血气未定之士,偶一失足,即成唐才常一流人物。镇日间纸上谈兵的信口乱说,不是甚么推倒政府,就是甚么排满流血,简直把圣清二百余年深仁厚德,看得如同围棋子一般,可以随手拈掉的。及至捺实了一调查,原来他们党中的人物,却是各界都有,只要扫帚戴个帽子,皆可以兼收并蓄,拉了来做同胞看待。诸如当扒手的,怕还算是他们内中实业界上的大好老呢!非我说句刻薄话,古语族大还难遮丑,莫说是聚多数乌合之众,我恐怕里头连忘八兔子都敢是有的呢!难怪一旦小人得志,只要被他骗着个磕头虫儿的官儿,就包管立地改变方针,将从前打算革政府命的一番本领,就反过脸来,去革同党的命。从前要想流满人血的各种手段,就掉转头来去流部民的血。无一事不是譬如昨宵死、今朝活,实行反对宗旨,因此东洋人就赠他们一个二命党的徽号,这句话真是讽刺得有趣呢!”
我道:“就是留学界腐败点儿,也不至于生计界上要等扒儿手做大好老,你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仲芳听了,冷笑道:“古人三日不见,便当刮目相看,怎么你我一别有数年之久,还是这样乡下人不识骆驼,当作马肿背的脾气呢!莫说刻下的政府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就是从前康熙年间,那般的尧天舜日,还会有现任臬司做江洋大盗呢!甚么留学界里出了个把三只手,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我道:“不错!这话记得在什么小说上见过的,是说个臬台做强盗,后来一旦败露了,除他自己正法以外,连保举他的人还得了个大大的处分呢?但是我记不大清楚了,你索性说出来我听,看是对不对。”仲芳道:“这件事书上记的很多,但是言人人殊,都未免有传闻失实的地方,我是在里面当差的时候,从刑部档册上看了来的,可是一点儿都不会错的了。先是有名海盗投诚,被他积功保到藩臬并放,就部选了一个云南按察司。不意他到了任之后,地方上的盗案就层见叠出,无论你设甚方法去缉捕,都莫想捕得着。其时滇抚是个很有才识的老吏,候他来禀见的时候,对他道:
外间童谣云:
君莫行郊薮,陆有拦路虎;君莫仗舟楫,水有吞舟鱼。道路传说如此,贵司亦颇有所闻否?他听了,唯唯不复置一词。
回署后,即严檄所属,勒限缉捕,如逾期不获者,听候参办。各州县接着这种词严限迫的檄文,只得斧头打钉钉入木,一层层的压下去,将承缉各捕快,收禁的收禁,带比的带比,闹得县署花厅上面一片数小板子的声音,终日不绝。抚军也被盗案闹得没法了,就一面知会各籍绅举办团防,一面认真整顿营务,构线踩捕。无奈捕者自捕,偷者自偷,即或拿着一两个来,亦属无业游民,并非正盗。那各处呈报无迹可勘的窃盗案,仍是日有数起。彼时有个老捕快,退卯乡居已有多年了,滇黔数千里的绿林豪客,无不知其英勇。当下各役被比急了,只得回明本官,想去请他来,看看有甚么法子破案。又恐怕他是早经退卯的人,请他不动,万一他不肯来管这个闲事,又是怎么了呢?只假说去替他候候安,却并不提起请他破案子的半个字。候至酒酣耳热时,但盛夸盗贼的神技无匹,恐时下诸少年,未足与彼一较身手,继又各人缕述收妻监子种种苦累,相向饮泣,合座为之不欢。
他始则沉吟,继而忽掀须叹曰:‘老夫本不当以迟暮之年,与竖子争优劣,奈以君等受累故,盍一作冯妇,庶使绿林中知我辈未尽无人也!’各役知其心已动,乃以言挑之曰:‘公幸自珍重,设较之不胜,则公数十年威武扫地矣!彼时某等虽肝脑涂地,亦不足以报公。公其幸自珍重。’他听了,更自怒不可忍,急以杯中残沥注地,对各役道:‘老夫苟不克杀此贼,誓不与君等相见!’乃呼其子曰:‘以乃翁老伴当来!尔等在家,当勤灌瓜豆,毋使枯死。约十日我必归,否则将有不利,亦毋学小儿女戚戚为也!’老伴当者,是他平日所用的铁背弹弓,少时与诸盗驰逐于蛮烟瘴雨中,均持此弓以为伴,故以老伴当呼之。当下他嘱咐过儿子这句话,就随同来役,星夜赴省。先在外面察勘了一遍,然后来禀县官道:‘小人历瞰盗踪,实在臬署。苟可仰仗大老爷的福庇,小人的阅历,能在今晚得其消息,则此案不难破也!’县官微哂曰:‘否,汝休矣!岂有堂堂臬署而可为逋逃薮耶?’他听了,不辩而退。
候至夜晚,即换了一身夜行的衣靠,伏在臬署近处人家天沟内,悄悄伺察。不意刚至三更时分,忽从臬台上房里飞出一个人来,如败叶飘风,如饥鹰逐影,瞬息间已失所在。约莫有两小时的光景,只见那人仍由原路飞回。细视之,斜剽直掠,狡捷无俦。那老捕役就对准了他一弹弓打去,但听“嗳唷”一声,觉得坐下去的声音十分沉重。知道是已经得手的了,就忙去对县官说:‘大盗斯得矣!’问盗在何处?他道:‘现在臬署。’县官复哂曰:‘呸!汝岂老惫耶?此岂有行法之臬署而真为逋逃薮也?’他又道:‘小人虽颟顸,然不致捕风捉影,为一世羞。且此案殊易了了,只要求臬台大人将署中人逐加点验,只拣额角间有弹伤者,即为真盗,似不难一鞫而服。然事机急迫,间不容发,稍缓之,则鸿飞冥冥,此后殊难弋获矣!’郡县官听他说得凿凿可据,倒反不敢怠慢了,只得赶忙的上臬台衙门去禀见。谁知一连去禀见数次,都被门上人回说:‘大人请了感冒假,今天一大早就传示出来,吩咐过不见客的,谁敢上去碰这个额外钉子?’县官无法,只得又去见抚军,便把那老捕快说的一番话备细述了一遍。
抚军到底是个科甲出身,心地明白,就早猜到此案有八九分是臬司的旧日羽党所做,盗就藏在他署里,也未可知。当即特地亲自过去拜会,假托探病为由,直达寝所。只见左右侍妾,类皆戎服佩剑,臬司以重衾蒙首而卧。家人坚辞病剧畏风,抚军此时心知有异,乃绐之曰:‘仆少精岐黄术,盍为若诊之?’因命从者强揭其覆,见青绡抹额处,血犹涔涔下也。抚军召使老捕役近验之,确系弹伤无误,不觉叹曰:‘咦!拦路虎,吞舟鱼,固在是乎?’当即讽使自行检举其生平作事,历历无隐,不数日而弃市之朝旨下矣!小雅,你想臬台是个甚么官?强盗是做的甚么事?恐怕问三岁小孩子也会知道他们是冰炭不同炉的。不意居然竟通起家来,而且还在满洲人入主中夏的最承平时代出现,何况目下风俗人心,业已达儇薄的极点了呢?再讲那学界里头的人品,自从政府倡议停止科举,格外是漫无稽考的了。你适才驳我所说那扒儿手,敢是个二命党的一句话,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莫说我是无意顺嘴溜的话,就是当真说起的,你要我保他们那一班小热昏,是个个能举得孝廉方正,就打从我数起,先是头一个靠不住。”
我笑道:“读书所以变化气质。古人原意,本不是定要猎取功名才可以读书的,也不是定要会做八股才可以叫做读书的。总之,无论他是个甚么野蛮,只要肯读几句书,认得几个字,都可以文明一丝儿,你倒不必替他把界限分得清清的,学从前一定要世家才配读书那些臭话,这就是自甘腐败了。我说一件奇事你听,虽是过于诙诡,却句句被他诡着了,倒难尽当杯弓蛇影凭空谣诼的看待呢!我记得他是说的一个举子下第,康了一声,整装归去。刚走入山西界,日已曛黑,忽见有一老苍头,控双白卫来,问举子曰:‘君系江南某生乎?’举子应曰:‘然!’老苍头喜道:‘然则家主人拱候久矣。’不容置辩,便以一骑授举子,恍惚间觉超乘不可控制,约半夜已达其所。至则金钉浮瓯,宛然甲第,左右侍卫,皆执戈擐甲,肃静无哗。见举子至,只接甚恭。老苍头乃引举子入侧室下榻焉。主人亦和蔼可亲,但眉宇间时露英爽之气,令人恒起畏敬心。饮食供具,备极丰美。一日,主人忽谓举子曰:‘敝处有游民多数,欲得先生一施教诲,未知可否?’举子方以素食为耻,得主人一言,如获至宝,急应之,从者以白金二锭为举子寿。
迨任事年余,从未见诸弟子一面,但于广厦间搭高台,略如演剧状,下置几案数十而已。所读书亦非举子目所经见者,类皆环球地理志、中国各家古文、五洲政治沿革史等书。每于台上讲一编,则台下群相附和,其志啾啾然,如泣如诉。久之,微见人影憧憧,往来如织,然皆不辨其面目之所在。如此者,约三历寒暑。主人忽置酒饯行,兼以逐年脯为举子治装。席将半,举子因前席请曰:‘某以异乡落魄,承君适馆授餐,恩礼日重,私心惭愧,匪可言宜。惟与诸生共事一堂,始终迄未谋面,寸衷自抚,殊觉难安耳!’主人闻之,似有难色。继又踌躇久之,对曰:‘既属通家,正不妨令其一见,实告君:此间确非尘世,若辈受业者,均系殁于明季闯贼之难,上帝以浩劫将来,虑暴戾之气,非藉文字不足以镇压。今幸得夫子时雨之化,此后降生人世,或不至过于残酷也!’举子问此辈出世何何营业?主人良久应曰:‘作官,或散充各学堂总副教习。’举子又问学堂教习系何品秩?主人但笑而不答。因呼两巨鬼,命舁一大古铜镜来,邀举子对镜视之,始则断兴缺足者纷至沓来,莫可名状;继而红巾露刃,又继而短衣仄袖,甚或禽兽忽被冠服,妇女尽改男装,种种离奇,瞬息百变。”正是:
莫谓天心能悔祸,须知干宝善搜神。
要知到底看出甚么情形,且俟下回再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