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那里同仲芳说话,忽见老二也抢出来嚷道:“刘大少,船没开哉!伲先生弗好转去,紐没那哼弄法?”仲芳看是老二,我见他怔了一怔,便转过脸来对我道:“小雅君,他可是来送你上船的么?”我忙应道:“不错!老二跟的先生,是我一向认得的。”仲芳笑着对老二骂道:“小臊蹄子!刻刻来船上要免票的辰光,嘴里就像含着一样甚么,说得不清不楚的。
要是早些儿提出是送王大少,我好亲自过来照料着,何得有这件事情呢?如今是来得去不得了!老二,你同你家先生说去,不如跟我们到汉口去玩一趟再来罢!”老二听了,明知他是一句顽话,尽支着嘴在那里憨笑。说着,仲芳又对那外国人叽叽哝哝的一阵,那外国人便走来同我拉了拉手,又在插手袋里摸出了一支雪茄烟送我吸。仲芳对我道:“这是我们本船上的船主,适才因这件事,我向他商量过,说你是督办那边的世交,叫他把船开一开倒轮,好放送你的人上岸。现在他已经答应了,你尽管同他客气,其余有我替你当翻译呢!”我一面向仲芳点点头,一面就同那外国人又拉了拉手,说了几句承情费心的官话。仲芳又对那外国人咕哝咕哝的说上一大套,那外国人便对我把帽子抬了一抬,一迳的去了。到把我难得拱手也不好,拜揖也不好。乱了半会,只得也把帽子学他抬了一抬。
不多时,机舱里铜铃又当的两声,我知道是已经发下倒车号令了。那只船便慢慢的向岸边退拢。其时,趸船上人不知底细,陡然望见本日已经开驶的船,忽去折回,都猜不着是出的一件甚么乱子,一个个手忙脚乱,撩缆的撩缆,抛锚的抛钿。顷刻,那只船已在原处泊定,我忙同仲芳二人送素兰主仆登岸,一直候他坐上轿,我们方才回船。那船上的大副怕开头迟了,忙发足快车,一霎时,船如天马行空,转瞬之间,已驶出吴淞口外。我究竟是夜间没有睡足的人,精神未免困倦,一俟仲芳走后,就和衣困觉。谁知神闹散了,再困也莫想困得着,反觉有点烦燥起来,便顺手推开百页窗一看,只见江天一色,万里无云,顿觉襟怀为之一爽。偶忆江文通《别赋》,回思素兰昨宵送我的一番情景,如在目前,真是古人已有先得我心之概。自己心口盘算了一回,不禁凄然泪下。忽又想起柔斋,他虽是营业不正,然而待我尚有故人念念之情。此番回去,竟忘却托老二带个口信与他,殊非交友之道。
我一个人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猛听前舱一片嘈杂的声浪,异乎寻常。我恐是闹出甚么意外的乱子来,忙着抢出去一看,先听见一个人吵说他有只衣箱没得了,不一刻,都纷纷的闹起来,不是这个说我不见了一支水烟袋,就是那个嚷他丢掉一只表。我替他数了一数,倒有七八位是同时失物的。
后来有个老出门的人说:“我们搭的船尚未靠过码头,这班偷东西的铳手,必定还未起岸,只要你们大家齐了心去找买办,前后舱寻一寻,能够寻得出还不定呢!”那起失物的搭客都回道:“有理!”便夹着许多闹豪兴的闲人,一齐哄到买办房门口去,你一言,我一语的在那里闹个不了。一时仲芳被他们闹急了,便亲自带了两名茶房,一处处的挨铺搜检。搜了一会,哪里搜得着?内中有人说,当那人失落箱子的时候,邻铺上本有一个客人看见,有人端着一只皮箱朝后面走去的,只是未敢喊破。后来大约是偷的东西多了,恐防被人一经知觉,怕走不掉,真是贼人有贼智,他就忽然在人丛里喊了一声“火着呀”,登时把全舱的搭客吓得搅做一堆,一个个楼上跑到楼下,楼下搬到楼上。及至惊魂甫定,各人才晓得失落了东西。还有几个小心过度的人,四面找火,谁知一点火星儿都没有,都是那班扒手放的谣言,希图把水搅浑了,好让他捉鱼。
仲芳听了,便领着人往后面水手舱里查去。见有一个人在舱板上铺了一床洋毯,上面摆着一副十样锦的烟具,两支银沙斗的广竹烟枪。那洋毯旁边还放着一口极大的头号皮箱。看见仲芳同一群搭客走来,便扭转身,将那只箱子就着地朝里面拖了一拖,谁知用力过猛,又着反着手拖的,无意中被舱板上一个小枣核钉头儿拌了一跳,忽把下面套的一只皮箱露将出来。仲芳一眼瞥见,那只箱子是个无底空壳。正欲上前揭看,忽听后面人一齐喊道:“抓住呀!那地下箱子是假的呀!里面还盖着一口呀!”早被那失箱子的客人,抢上前一手掀起,果真大箱子下面还套着一口小箱子,正是那失主的原物。
其余失东西的众人,便不由分说的一拥上前,将那人提着小辫子,打的打,骂的骂,都同他一个人讨还。仲芳恐怕将他攒殴死了,反不稳便,就分开众人喊道:“现已赃贼齐获,理应由我们船主送官究治,请你们诸位万不可动手!至于各人失去的物件,既已抓住人,让我们问他要还便了!”其时那人也知道要命了,尽着跪在地下向仲芳磕头。我便插上去说道:“你拿的他们诸位先生的东西,到底藏在何处?快说出来还人家,免得自己吃苦。尽管耍脑袋做甚么呢?”先他还不肯说,后来被仲芳要叫水手来把他扯了桅竿,他才说出在舱面上架着的那只划子船里面收着呢!众人听了,又要拥到舱面上去,被仲芳急忙的叫人挡住,说:“上面是外国人住的大菜间,万不可以乱上去。如果他的话是真的,我们派了人去取来便了!”众人听见外国人三个字,也就立住脚不动。
我同仲芳一面约住众人,一面就跑到舱面上去,在那左右两只舢板里一看,我几乎唿喇笑将出来,又怕仲芳怪我幸灾乐祸,只得敢忙的忍将过去。看官们,你想我要笑的是甚么事?原来那两旁吊着舢板里面,比人家开的京货铺子还强,凡行李中应有之物,无一不有。我当下就同仲芳商议,不可叫人胡乱取去,不如先搬到账房里,叫他们失物的人报了花名来认领,才不致舛误呢!仲芳亦深以为是。
其时船主听见下面喧闹,正跑出来向仲芳招手,咕噜咕噜说了好一会。仲芳先时还答应他两句,末后脸上很露出不好看的样子。那句“也斯”,直等在鼻子里哼了一哼,便一迳的同我走将下来。我忙问他是说的甚么话?仲芳怒道:“他直头是放的外国屁!”我笑道:“中国人放的屁,我都听见过,就是我自家也放过的,但那外国人虽说遇见过几次,总没有凑巧碰见他放屁的时刻。
仲芳,不是我做表弟的同你闹句戏言,到底你足下现在吃了外国饭,究竟比我们见识多呢!”仲芳道:“我今天被这件混账事倒气昏了,你还要来同我闹笑话呢!他先说扒手是得罪不得的,叫我到了码头,就假说送官,将他好好的护送上岸,免得同他们小人种仇,明天酿出放火的乱子来。后来又忽然的说了一句:‘如今你们中国二十世纪上明抢暗夺,是下流社会的普通性质,所以搭客就是扒手,扒手就是搭客。好在是他们自家人葬送自家人。’知照我不必拿着合船人的身家性命,同着股东的生意财产去多管他们的闲事。小雅,你想他这句话还有一丝儿文明气象么?不是放的屁是甚么呢?”我笑道:“他们外国人本来就见我们同胞瞧不起,你不知道一向广东出洋的工人,他们喊做‘猪仔’,这不是把我们中国人当作畜类看待的一桩大凭据么?”仲芳道:“话虽如此说,究竟想起来不能尽怪人家瞧不起。我们从来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谁叫我们中国四百兆堂堂的黄帝子孙,终日酣歌嬉舞,不知振作呢?”
我敬听之下,不胜佩服,就随同他下了账房,将诸人失物分拨已定,那只船早已驶过通州有半个钟次了。我才猛然想起,适才出来看火的辰光,竟忘却舱门上锁,当下着实的吓了一跳,不觉一颗心就勃勃的按捺不住,便不暇知照仲芳,就一迳跑回去一看,尚喜大致并未损失,我心中又是一喜。及至细细的检查,方知床上一只枕头箱子,业已不知去向了。幸而其中并无长物,只有几本臭墨卷,是久经置诸高阁的,不过做个读书的幌子罢了!还有各处的日记,是留着将来预备做小说资料用的,这两件都不是我甚么心疼的东西。但是另有两张照片,一张是素兰拍了送我的,其他的那一张,就是我在北京避难的那日得来的,现在这张照片上的女子已在上海唱髦儿戏多日了,虽说不是甚么宝货,然而丢掉了心中总未免可惜。所喜庚子那年,托人在顺直赈捐局报捐的一张广东试用通判的户部执照,不曾收在里面,要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呢!
我正在那里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闹得不清楚,忽见仲芳走来对我道:“你可有失落了甚么东西么?”我笑道:“别的并未丢掉甚么,就是适才同你寻铳手的辰光,我一时忘却锁门,不意竟被他乘空铳了一只枕箱去。可巧里面只有几本科举绝命的纪念品,并两张女人家小照,余外连铜钮子都没有一粒。但是你又怎么晓得的呢?莫非扒手同你是连当么?”仲芳笑道:“愚兄再腐败些儿,也不至同他们做扒手的通同一气。不过适才放那人上岸之后,我又到他睡的舱里去看了一看,见有这么个枕头箱子放在铺底下,那箱上的锁是已经扭掉的。我恐怕里面有甚么贵重物件,就未敢开开来看,忙叫人前前后后的去招人认领,无奈喊了半日,并没有人说失了甚么枕箱。再把他上面贴的红纸笺条一看,是写的‘宝应宫保第王封’七个字,我就一卦打算到是你的。现在听见你这么一说,那可却猜的不错了!”说着,便叫茶房到账房里去搬了来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