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竞氏认为明朝的灭亡,源于官吏们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当“巨祸”来临时,群臣逃的逃,降的降,死的死,于国事无补。他认为这些人是“罪有轻重,失节则一”。他连以身殉明的“死节者”也一并谴责,认为只有像吴三桂那样才算得上是“真正奇男子大丈夫”。无竞氏对死节者的苛责,代表了当时舆论对甲申事变时在北京落入李自成义军之手的“陷贼官员”的苛刻舆论。当时在京官员绝大多数都受到李自成义军的压榨、折辱、杀戮,还有很多人自杀殉节。但当时舆论似乎并不同情这些官员,而是将受辱未死的官员视为甘受流贼的“刑辱”,是失节;将死节者视为以死来逃避责任,徒保自己名节,没有起到在国家危难之中拯救危亡的作用。其实,当李自成围攻北京之时,多数士兵已经逃散,只有少数几个官员组织自己的家丁奋起抵抗。许多将领欲抵抗义军却无兵士可以指挥,其中有些人看到大势已去,无力挽回,才愤而自杀殉国。曾在北京亲历甲申之变的杨士聪,著《甲申核真略》,驳斥当时舆论的苛责。他说:“商周之际,仅得首阳二饿夫。北都殉节,几二十人,可谓盛矣。自开辟以至于今,兴亡代有,万无举朝尽死之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9页)。其实甲申前后,士大夫殉难者不下数百人,邱维屏也认为明末节义“自唐虞以来未有盛于此者”(《蔡公防河奏疏后序》,《求邦士钞》卷一《易堂九子文钞》,道光丙申刊本)。朱彝尊也认为当时“报国未尝无人”,而“草野之论,特一时过激,未得其平也”(《曝书亭集》卷七十二,国学整理社1937年版,第830页)。
无竞氏之所以极口赞扬吴三桂,并特意为他创作一部小说,是有具体的历史原因的。甲申事变之后,南明士人曾对吴三桂寄寓“光复”的希望,小说《新编剿闯小说》就是作者这种心态的反映。
这部小说又名《李闯小史》、《剿闯小史》、《剿闯孤忠小说》、《忠孝传》、《孤忠吴平西馘闯小史》。这部小说或许创作于顺治元年(崇祯十七年,1644)五月到九月这段时间。这年四月,吴三桂引领清军入关,五月占领北京。当时清军入京打的是为崇祯皇帝报仇的旗号,因而受到当地民众的欢迎。当时人们把吴三桂看做是勇于为君父报仇雪恨的“孤忠”将领。这年九月,顺治皇帝突然入京,清朝宣布自己取代大明王朝的统治权,事态发生急剧变化。当时远离北京的明朝子民,都以为这个消息是“谣传”。当此事被证实之后,吴三桂也就由明朝的功臣一变而为明朝的特大罪人。
《新编剿闯小说》有南明弘光元年兴文馆刊本,第六卷署为“润州葫芦道人避暑笔”,崇祯十七年五月到九月之间,正是该“避暑”的时候。弘光元年,这部小说已经刊刻发行,似乎不会创作于此年的夏天。崇祯十七年九月之后,明朝遗民对吴三桂的看法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似乎不会再有人称赞他为明朝的“孤忠”了。详审无竞氏《剿闯小说·叙》之义,可知这部小说的创作缘起是无竞氏“遇懒道人从吴下来,口述此事甚详,因及西平剿贼说事”,未提及清军入关之事,有可能在崇祯十七年九月顺治皇帝入京改元之前已经完稿。
无竞氏叹息明朝养士三百年,临危却无“士”效力,这种感慨在当时似乎比较普遍。
二、顺治中后期的隐世心态
顺治前期和中后期,小说作家心态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在顺治二年(1645)刊行的《剿闯小说》中,作者还敢于贬称满人为“虏”、“鞑子”,而顺治八年(1651)蓬蒿子的《定鼎奇闻·序》中,蓬蒿子就只谴责李自成,不对满清王朝发一贬词,还赞颂“大清鼎新,迅扫豺狼,顿清海宇”。
蓬蒿子将明亡原因归为“运数”:
国家治乱,气数兴衰,运总由天,复因人召。当明季之世,妖异迭生,灾沴屡见。是以覆地翻天之祸,成于跳梁跋扈之徒,使生民罹害,烈于汤火。迨夫否极而泰承,乱甚而治继,天应人顺。
大清鼎新,迅扫豺狼,顿清海宇。今赤眉尽歼于秋肃锋芒之下,俾黔首咸登于春台化育之中。率土倾心,普天欢忭,又讵非斯世斯民一大庆幸哉。
兹《新世弘勋》一编,乃载逆闯寇乱之始末,即所谓运数兴替之因繇。然运数虽系乎天机,而厥因实由于人造。惟顾举世之人,悉皆去恶存善,就正离邪。既无邪慝因缘,自绝循环报复,虽亿万斯年,当永享太平之盛也。
蓬蒿子认为清廷代替大明统治中原是“天应人顺”,符合“否极而泰承,乱甚而治继”的气数命运。不管谁是统治者,百姓都应“去恶从善,就正离邪”,以“永享太平之盛”。蓬蒿子的观点,代表了顺治中后期民众渐渐接受新朝统治的趋势。不管是否真心拥护新朝,黎民百姓都需要在新朝的统治之下结束战乱局面,重新过上安定和平的生活。
小说《七峰遗编》中,比较清晰地刻画了从顺治前期过渡到中后期作家心态变化的痕迹。创作于顺治五年(1648)的小说《七峰遗编》,比较典型地反映了当时民众(包括小说作家)徘徊于新朝和旧朝之间的犹疑心态,故此处不避繁难,详加引述。
《七峰遗编》第八十三回中,作者也特意描写了国变之时一个乞丐的行为,以此来贬斥南京沦陷时不战而逃的弘光朝文武官员:
闻南京百川桥下一乞儿吟诗曰:“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竟赴水而死。呜呼,食其禄者避其难。生平所读何书,所讲何事,身作缙绅先生大人,何面目对此乞儿哉。此段及以下十三段引文均出自《虞阳说苑·甲编》本《七峰遗编》,藏于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
《七峰遗编》第八十四回的回前词第二首《右调〈满庭芳〉》,上阕痛悼史可法、左良玉等忠臣,下阙则讽刺了弘光小朝廷君臣荒淫误国的可耻行径:
后庭玉树,惟日事花酒,如醉如痴。待长戈指阙,放马奔驰。空说中兴大业,千载后,犹被人嗤。金山上,如麻铳炮,到处悉平夷。
《七峰遗编》在歌颂忠臣严子张等人的同时,还讽刺、鞭挞了降清诸臣。第八十五回回前词第二首《右调〈西江月〉》,描摹、讽刺绰号“萧谎儿”的萧世忠的丑态云:
昨任明朝参将,今升清代总兵。泰然重赴福山营,不道中途生衅。难望故苏火焰,北闻常熟军声。疾忙躲避胆魂惊,几蹈义师白刃。
第八十六回回前词《右调〈西江月〉》,则无情地鞭挞、嘲笑了以有明一代文宗身份降清的钱谦益:
科目探花及第,才名江左人龙。诗书万卷贯心胸,表表东林推重。南北两朝元老,清明二代词宗。贪图富贵兴偏浓,遗臭万年何用。
第八十七回写到清军屠城时,唯有钱谦益绛云楼里被杀死之人最多:
相府钱牧斋,家半野塘绛云楼也,书生鹅气,不约而同,读书人见识,俱道牧斋降过清朝,身将拜相,家中必然无兵到的。孰知屠城之令既下,岂在乎一个降官家里。第三日人传说,惟有绛云楼上杀的人多,且大半是戴巾,平日做秀才,读书人面孔。盖到此际,以使乖而误者。
这一段文字,既以悲悯的笔调记录了屠城时的惨状,又不露声色地讽刺了降清的钱谦益。在第八十八回中,作者记录并品评了一个生员的作为:
其次年,闻宗师按临岁考,有一生员进场与考,见满场无分上下,都是满装。有感于怀,文章倒不做,但写四句于卷曰:“满洲服式满洲头,满面威风满面羞。满眼胡人满眼泪,满腔心事满腔愁。”宗师见之,亦不罪之,竟听其纳还衣巾而退。若果有此事,此生员比之晋处士陶元亮,亦无愧耳。
小说通过记录这四句诗,以一介生员的慷慨行为,对比出满朝文武甘当“贰臣”的无耻行径,不动声色地讽刺了降清诸臣。
《七峰遗编》一方面赞颂大明忠臣,贬斥降清贰臣,谴责清军残暴;另一方面又称因奋起抗清而招致大祸的人是“不识时务”,不满南明军队的蹂躏,呼唤早日归顺新朝,重建太平。《七峰遗编·序》中说:
此编止记常熟福山自四月至九月半载实事,皆据见闻最著者敷衍成回,其馀邻县并各乡镇,异变颇多,然止得之传闻者,仅仅记述,不敢多赘。后之考国史者,不过曰:“某月破常熟,某月定福山。”其间人事反覆,祸乱相寻,岂能悉数而论列之哉!故虽事或无关国计,或不遗重轻者,皆具载之,以仿佛于野史稗官之遗意云尔。
时大清顺治戊子夏月,七峰樵道人书于朱泾佛堂之书屋。
翔实记载,是为了不至于忘记曾经发生过的史事。作者不愿忘记的是什么呢?从书中可以看出,作者描述常熟福山自四月至九月半年之间的史事,是为了借其间“祸乱相寻”的“人事反复”,歌颂明朝忠臣,追究明亡原因,惋惜大明江山的土崩瓦解。
“土崩”、“瓦解”这些词,在这部篇幅不长的小说中多次出现。“土崩”第一次出现,是在开篇《事迹根由》的回前诗《吊金陵》中,诗中说:“一自燕山惨变后,谁将半壁土全崩。”第二回文中描写南明军队溃败时说:“刘孔照、黄功营、王炳卿、郑鸿逵之师,星散瓦解。”第三回回前诗第二首说:“胡骑乘虚破竹下,弘光郡县如崩瓦。守城殉难并无人,义士忠臣皆是假。”第四回第一首和第七回回前诗第二首的后半首,也都提到“土崩瓦解”:“清师破竹压江头,南国中兴事可羞。无数舟樯浮海遁,土崩瓦解万民愁。”“舟行恰逢风不利,炮发又遇雨沾濡。天教明室不再复,土崩瓦解在须臾。”第四回回前诗第二首也说:“楚师东下军威挫,胡马南驰国势倾。”显然担心的是南明的安危,表明作者是心系故明的。“土崩瓦解”的反复出现,反映了明朝灭亡在作家心灵中留下的浓重阴影。
《七峰遗编》称清军为“胡马”、“胡骑”、“敌”,称新朝统治者为“清人”、“清国”,但不再像《剿闯小说》那样贬称清军为“虏”、“鞑子”,表现出一种在新朝故国之间寻求折中的心态。如第九十回回前诗第一首:“清国兴师伐大明,封疆职守任非轻。将军尽瘁巡江海,一木难支厦屋倾。”
小说中对新朝故国持折中态度之处比比皆是。这种心态在第十六回中表现得最为突出。第十六回只有两段文字,第一段描写清朝都堂土国宝英勇善战,第二段描写明朝勇将鲁游击等人死难的壮烈场面。态度似乎不偏不倚。但细细品味这两段文字和两首诗,描写、歌颂土国宝的文字比较客观,不露褒贬;描写、歌颂明朝勇将的文字则笔端带情,情溢于外。如第一段文字客观介绍土国宝原是明朝总兵,降清后屡立战功;第一首回前诗(词)中赞他“身经百战”、“出奇制胜”,但仅此而已,作家并不发表自己对这一人物的意见。
而第二段写到鲁游击阵亡时,出现了作品中人物的情感描写:“其弟与众兵见之,无不恸哭,退出齐门”,将场面烘托得异常悲壮;作者也忍不住发表评论:“凡此皆明朝勇将也。惜其无谋而丧命耳。”第二首回前诗尾句也饱蘸感情:“饮马桥头伤暗箭,至今吴士为称冤。”这一回的文字和诗词,比较典型地流露出作者貌似折中实则偏向故明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