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之来尚矣,易世而其风滋盛,果取振励世俗之故欤,抑主娱悦耳目而然欤?识者多谓拿空捉影,吹波助澜,奇其事以猎观,巧其名以渔利。嗟乎!曾是一传出,费几许推求,用几许结撰,区区作此种生涯,不亦悲夫!
余友东方裔也,素饶侠烈,复富才艺,托姓借字,构《艳史》一编,盖即隋炀帝事而详谱之云。其间描写情态,布置景物,不能无靡丽慆淫荡心佚志之处,而要知极张阿摩之侈政,以暗伤隋祀之绝,暗伤隋祀之绝,还以明彰世人之鉴见。明崇祯间人瑞堂刊本《隋炀帝艳史》,现藏于大连图书馆、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
他认为《隋炀帝艳史》创作过程非常艰苦,作者付出这么大的心力,仅仅为了“猎观”、“渔利”,很是得不偿失。委蛇居士从作者的品格和作品内容两个方面,说明这部小说是“有关世俗,大裨风教”的。他认为,这部小说描述的是很“艳”的故事,但告诉人们的道理却是“乐不可极,用不可纵,言不可盈,父子兄弟之伦,尤不可灭裂如斯也”。因此,它的存在不是为“娱悦耳目”,而是要“振励世俗”。
一些小说作家也在作品中表现出呼唤英雄的心理需求。完成于崇祯六年(1633)的《隋史遗文》,从体裁上说,是一部历史演义小说。但吉衣主人袁于令在作品中,却没有像以前的历史演义小说一样,叙述朝代兴亡的故事,而主要描写了秦琼等几位草莽英雄的事迹。
袁于令在《隋史遗文·序》中,感叹“奇情侠气,逸韵英风,史不胜书者,卒多湮没无闻”,故为之撰文传世。他所歌颂的英雄,是江湖义士般的英雄:“烈士雄心,不关朝宇;壮夫意气,笃于朋友”;而且还都是一些失败的“英雄”:“义不图报,忠不谋身,才奇招嫉,运厄多艰”。这与传统历史演义小说主要演述帝王将相的故事有所不同。
袁于令的小说观与前人有别。他不再强调小说的警世、劝世等教化作用,而是坦言自己的追求目标是“惊俚耳”和“快俗人”。他说:“顾个中有慷慨足惊俚耳,而不必谐于情;奇幻足快俗人,而不必根于理。”
袁于令的说法,与崇祯三年(1630)委蛇居士在《隋炀帝艳史·题辞》中标榜小说要“振励世俗”的目的相比,意味已经完全不同。崇祯元年(1628)陆云龙在《辽海丹忠录·序》中也强调:“词之宁雅而不俚,事之宁核而不诞,不剽袭于陈言,不借吻于俗笔。”
崇祯五年(1632)以后,直到顺治元年(1644)甲申事变之前,似乎已经很少见到“据实纪录”的时事小说。小说作家的心态,似从崇祯前期的比较关注政治风云,转而为中后期的更为贴近世态人情。而且,小说作家在作品中渐渐增加了越来越多的理想色彩,婉曲表达了他们在乱世之中的心理需求。
从文艺学的角度来看,似乎可以说,崇祯前期的小说作家基本上是“记录型”的,其创作以记录生活中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为主;崇祯中后期的小说作家中有一些是属于“实验型”的,他们往往在作品中描述一些没有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某种思想。
崇祯前期小说作品以时事小说为主流。时事小说与政治风云紧密联系的特性,决定了时事小说作品的纪实性。从目前可知的资料看,除六部时事小说之外,只有一部世情小说《玉闺红》,一部神怪小说《禅真后史》,似乎还有三部演述前朝历史的历史演义小说《盘古至唐虞传》、《有夏志传》、《有商志传》。这三部历史演义小说在内容上有一定的连续性,目前只知刊刻于崇祯初期,具体年份不详。
崇祯中后期的小说作品中,历史演义小说、英雄传奇小说、神怪小说、世情小说和话本小说集从数量上说平分秋色,但艺术上较有成就的是世情小说中的《醋葫芦》、神怪小说中的《东度记》和几部话本小说集。世情小说不像历史演义那样有“史”可据,虽然是“描摹”当时世态,但作家发挥想象的余地要大一些。神怪小说一般是借助故事宣扬某种佛道观念,除去一些宗教人物的传记外,一般也要靠作家“凭空”构建故事。
崇祯年间还出现了两部才子佳人小说——《春柳莺》和《山水情传》。才子佳人小说描述作家心中的“白日梦”,是比较典型的“实验型”文学作品。而此时艳情小说的一度泛滥,是明末开放的性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作者及时行乐的末世心态。
第二节顺治年间的小说作家心态
顺治年间小说作家的心态流变,是颇耐人寻味的。顺治八年(1651)以前,小说作家还敢于在作品中记录易代之际的惨烈时事,谴责、痛骂流民义军和满清军队,表现出关注时政的时事情结;顺治九年(1652)之后,新朝统治渐渐加固,天下民心也久乱思治,许多人渐渐接受了新朝统治,隐世心态风行,但人们在内心深处却仍然怀恋故国,悲悼亡明。这些心态在小说作品中都有具体生动的再现。
一、顺治初期小说作家的时事情结
顺治初期的小说作家和崇祯初期的小说作家一样,在创作中表现出浓厚的时事情结。但崇祯初期小说作家的时事情结侧重于表现对时局的看法,而顺治初期小说作家的时事情结则侧重于表达亡国之痛。前者以慷慨激昂的情绪为主,后者则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感伤情调。
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大顺军进入北京,崇祯皇帝自缢而死,明朝灭亡。四月,辽东总兵吴三桂打着为君父复仇的旗号引领清军入关;李自成大顺军退出北京。五月,清军进入北京;南明弘光皇帝在南京宣布取代崇祯皇帝的皇位。九月,顺治皇帝福临进入北京,宣布改元为顺治元年,接着颁布改换衣冠令、圈田令和严禁逃人令,引起汉人的反感和武力反抗。顺治二年(1645),清军镇压江南敢于反抗“三大令”的汉人,血洗城池,发生“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两大人间惨剧;弘光帝被杀于北京;隆武帝在福州建国。顺治三年(1646)年,隆武帝被杀于汀州,永历帝在肇庆即位,郑成功从福建起兵抗清。此后,义军将领和南明将领时分时合,共同抗击清军。
甲申之变,在当时士人心中引起遭受强烈地震般的感受。早在万历年间,一些有识之士已经产生民族危亡的预感。东林党人顾允成就曾惊呼:“吾叹今之学者,凭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只是讲学耳!”崇祯十七年,“天崩地陷”的预感成为残酷的现实。明亡后,士人们尽力追究明亡的真正原因。为什么流民义军(在正统的儒士看来,流民义军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能够打进紫禁城、逼死崇祯帝?为什么满清王朝可以霸居北京,并且能在逐步往南扩大统治范围的过程中轻易取得节节胜利?明清之际的思想家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人,在追究明亡原因的问题上,都有深刻而独到的见解。清初学术集中在明亡原因追究上,此时的学术家、小说作家、诗人、戏曲家大多都是明遗民。
小说作家对甲申事变的反应也极为强烈。事变之前,就有一些作家卷入战争之中。崇祯十七年(1644)正月,李自成的一支军队来到房村,当时任徐州通判的凌濛初登城抗拒,在四面楚歌中忧愤交加、呕血身亡。丁耀亢也曾为抗击山东义军,倾其家资招募乡勇,解安邱之围,自己的生活境遇一落千丈。
甲申事变之后,相当一部分小说作家直接参与了反清复明的战斗。
崇祯十七年三月,丁耀亢“溯海而南”,向南明当政者提出联合义军共同抗清的主张,未被采用;九月,作为抗清将领刘泽清的幕客,被授以行军赞画之职。后来以纪监司理的身份同王遵坦共屯东海水营。第二年,弘光帝投降,刘泽清解甲,丁耀亢拒绝降清“叙用”,回到家乡诸城。此时乱世无主,诸城滥杀无辜,为避家难,丁耀亢辗转四方,顺治五年(1648)入京。
和丁耀亢一样,冯梦龙也曾战斗在抗清的前沿。顺治二年(1645)南京陷落之后,冯梦龙就跟随据守福州的唐王,进行抗清斗争,并以老臣身份集刊了《甲申纪事》、《中兴实录》、《中兴伟略》等,议论崇祯朝政治弊端。为挽救前明,年迈的冯梦龙奔波于杭州和石梁天姥之间。沈自晋《重定南词全谱凡例续记》和王挺《挽冯犹龙》诗中都有记载。
还有一些小说作家在明清易代之后,选择了不与新朝合作的隐逸方式,曲折表达其反抗情绪。如陈忱与顾炎武、归庄等人“相率为惊隐诗社,四方同志咸集”。
沈彤《震泽县志》详细描写了陈忱等人当时的行迹:“于时定乱已四五年,迹其始起,盖在顺治庚寅。诸君以故国遗民,绝意仕进,相与遁迹林泉,优游文酒,角巾方袍,时往来于五湖三泖之间。”
顺治六年(1650),此时“定乱”已久,陈忱等人还敢于“角巾方袍”,穿戴明朝的服装,反抗新朝的心迹彰显于外。陈忱后来在《水浒后传·序》中,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心迹:“肝肠如雪,意气如云,秉志忠贞,不甘阿附。”他创作的《水浒后传》“得《离骚》之哀”,抒发了作者“亡国孤臣空饮恨,读残青史暗销魂”的深隐剧痛。
惊隐诗社又名“逃之盟”,表达了陈忱等人不甘接受新朝统治的心态。惊隐诗社后来受到庄廷栋“明史案”的株连,同社中有人罹法,社集遂散。
又如董说,顺治二年(1645)弘光朝廷覆亡之后,清军占领江南,二十五岁的董说“弃诸生”, 绝意仕进,隐居偏僻乡野,并改换姓名,“屏迹丰草庵”,平日“头巾道袍”、“足不越户”,“宗亲莫睹其面”。《南浔志》卷十八《董若雨传》。他此时著有《甲申乙酉诗歌》、《乙酉杂文》、《丙戌悲愤诗》各一卷,后来自己全部焚毁,仅在《丰草庵诗集》中留有“丰草自题茅屋榜,从来麋鹿性难驯”、“卦钱莫付书船去,留看前朝旧纪年”这样的诗句,可见那三部诗文集中必多不甘臣服的文字。清朝剃发令下达之时,董说和顾炎武等人一样,“剪发不剃头”。顾炎武在《流转》一诗中,记载自己在清军下令剃发归顺时的做法:“稍稍去鬓毛,改容作商贾。”
当时苏州灵岩寺的主持南岳和尚,颇具反清思想,身边聚集了一批愿以出家逃禅方式对抗清朝统治的前明士人,董说也在其中。顺治八年(1651),清朝政府迫害南岳和尚,兵围灵岩寺,寺中诸人俱四散逃命,而董说却在危难之际紧随南岳和尚左右,其高行大义,赢得了反清志士们的景仰。吴兴、刘承干《重刻董若雨诗文集跋尾》中记载,清军进入江南的时候,“其时志节之士,有托而逃,率以南岳和尚退翁为依归”;顺治八年清军围攻灵岩寺,“合寺星散,若雨独负策杖入山以从”,“由是东南名宿,益高其行”。
顺治十三年(1656),董说入苏州灵岩寺为僧,改名南潜,字月涵,号补樵,三十余年足不履城市,只与渔樵为友。
还有一些小说作家执意追究明亡原因,通过议论明朝得失寄托自己对亡明的哀思。西吴九十岁老人无竞氏在《剿闯小说·叙》中,认为明亡原因之一是群臣不力,举朝无一个“奇男子大丈夫”。他说:
甲申三月之变,天摧地裂,日月无光。举朝肉食之夫,既悠悠忽忽以酿此巨祸;迨乎溃败决裂,死者死,降者降,逃者逃,刑辱者刑辱。降者贪一日之荣,逃者侥一时之幸,刑辱者偷一夕之生,罪有重轻,关节则一。即死者亦仅了一身之局,而于国事何补?
国家养士近三百年,而食报区区若此,岂不痛哉!吴三桂舍孝取忠,弃家急国,效申胥依墙之泣,以遂秦哀逐吴之功。真正奇男子大丈夫作用。虽匡扶之局未结,而中兴之业已肇,是恶可无传!《剿闯小说》,现藏于北京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