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经阁本《无声戏》的内容多为宣扬当时推崇的忠孝节义思想,讲述天道神明因果报应历历不爽的事迹。有的《无声戏》版本曾题“木铎遗音”。木铎是古代宣布政教法令时为引人注意而振鸣的以木为舌的大铃,故“木铎”含有教化之意。但尊经阁本《无声戏》中所歌颂赞扬、鞭笞嘲笑的,往往超越了单纯宣扬忠孝节义一类故事的呆板凝滞和薄情寡欲,故事新奇有趣,人物血肉丰满。尊经阁本《无声戏》的内容,除了表彰个人品德、彰显市井伦理,如《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儿孙弃骸骨童仆奔丧》等篇外,有的篇章在客观上揭示了官场的黑暗虚伪,如《美男子避惑反生疑》、《改八字苦尽甜来》等;也有一些篇章借助神鬼天命劝善诫恶,如《失千金祸因福生》、《移妻换妾鬼神奇》、《变女为儿菩萨巧》等;还有一些篇章在客观上反映了女性不能自主的社会地位,如《丑郎君怕娇偏得艳》;而《女陈平计生七出》则彰显了女性的智慧和品德。
从匠心独具的目次排列来看,尊经阁本《无声戏》应当是最能反映李渔最初编辑思想的版本。也就是说,此本应当是《无声戏》初集,是李渔最初集刊的白话短篇小说集,《无声戏》后集、《连城壁》、《十二楼》等集子,都是尊经阁本《无声戏》衍生、派发而出的。对此学界目前似无异议。
尊经阁本《无声戏》卷首有伪斋主人序,这个伪斋主人究竟是谁?最初的研究者孙楷第不置可否,只是提出有关作序者与杜浚之间关系的疑问。他说:“杜浚与笠翁之关系至深。今之《无声戏合集》及《十二楼》均经其评论,兼为作序。据《合集》杜序,则《无声戏》前后二集亦曾经其评次。如此本为单行之《前集》或《后集》,似亦应有杜序,今乃为伪斋主人序,此不能无疑。似亦不题撰人及评论人姓名。”
后来的研究者明确提出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伪斋主人就是李渔的老友杜浚。黄强在《李渔〈无声戏〉研究中的几个问题》一文中,明确提出这一看法,根据是李渔其他小说集均由杜浚序评的惯例,杜浚也提到自己评次《无声戏》“前后二集”,尊经阁本《无声戏》每篇小说标题下均题“觉世稗官编次,睡乡祭酒批评”,而睡乡祭酒是杜浚的别号。所以作序者也应当就是杜浚。
另一种意见认为是张缙彦。丁锡根认为“伪斋主人”和“掌华阳兵”大约都是张缙彦的别号。理由有二:其一,张缙彦降清是迫于无奈,故自号“伪斋主人”,以作揶揄之词。其二,“掌华阳兵”是指华阳山抗清之事。安徽南部的华阳山地势显要,清兵南下之际,丘祖德率兵在华阳山抗清,金声等人在附近山寨抗清。当时张缙彦正任南明兵部尚书,按职务应当参与华阳山抗清之事。在明亡之前,张缙彦任职兵部尚书时,丘祖德是山东巡抚。而金声则是张缙彦挚友刘正宗的同科进士,即“同年”,这是当时士人的一种重要的社会关系。顺治二年,叛明降清的洪承畴大肆镇压江南义军,华阳等山寨的首领们先后兵败惨死。当时张缙彦逃往安徽西部商麻山中继续抗清,至顺治三年才在江宁投降清廷。张缙彦应当熟谙华阳山抗清的悲壮情景,十年之后思念故人故事,自号“掌华阳兵”,应当在情理之中。
萧欣桥则否定了这一说法。他认为张缙彦被贬之时,正是众人落井下石之际,而萧震在弹劾张缙彦时,只说张“守藩浙江,刻有《无声戏二集》一书”,并未言及其他(如一集和作序等)。若张缙彦确实还编刊了《无声戏》一集并为之作序,萧震岂肯轻易放过?
笔者认为丁锡根的意见比较有道理。联系萧震弹劾文中所说张缙彦夸口自己是前明“不死英雄”的行径,张自号“掌华阳兵”,公然纪念南明抗清之事,也未必是子虚乌有。只是当时清廷已经一统天下,正是需要统一天下人心的时候,张缙彦公然表达思念故明的心绪,他之获罪,罪在难逃。若说尊经阁本《无声戏》就是张缙彦所编次的“无声戏二集”中的一集,他在内容上自诩“不死英雄”,在印章上又自题“掌华阳兵”,相辅相成。若事实如此,则“掌华阳兵”的印章,也是尊经阁本《无声戏》是《无声戏》最初刊本的又一重要根据。张缙彦获罪之后,李渔再刊《无声戏》时,不但将《无声戏》改名《连城壁》,打乱原来统一整齐的回目安排,删去有关“不死英雄”的内容,而且连“掌华阳兵”以及“伪斋主人”的印章也一并不用(正因其都是张缙彦的别号)。这样梳理当时的情景,似乎并无破绽。若说“伪斋主人”是杜浚的别号,为什么不见杜浚在其他地方继续使用(他应当没有“避祸”的理由)?“掌华阳兵”又是谁?和杜浚有什么联系?这些都是疑问。
萧欣桥的意见有一个前提,就是萧震弹劾状中提到的“无声戏二集”应标点为“《无声戏二集》”,特指第二集。如果标点为“《无声戏》二集”,意思是编刊了前后两集,则张缙彦作序就理所当然。这样就又牵连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萧震弹劾状中的“无声戏二集”应当如何标点?这也是学界争论未休的问题之一。
三、“无声戏二集”的标点和含义
《无声戏》原有前后二集(或一集、二集,或初集、续集)。杜浚在《连城璧》序中说:“故予于前后二集皆为评次,兹复合两者而一之。” 但与张缙彦有关联的是前后二集还是第二集?萧震弹劾张缙彦“官浙江时,编刊无声戏二集”,《清实录》卷一三九也记载张缙彦“守藩浙江,刻有无声戏二集一书”。这两条记载中的“无声戏二集”该怎样标点?是“两个集子”还是“第二个集子”?学界目前意见尚不统一。
萧欣桥标点为《无声戏二集》,特指第二集。谭正璧则标点为“《无声戏》二集”,也特指《无声戏》第二集。
黄强则认为“无声戏二集”应标点为“《无声戏》二集”,内涵兼指《无声戏》第一集和第二集。他的理由有两点:第一,古代汉语基数与序数的形式相同,要判断一个数词的性质,就必须联系具体的语言环境。如果一本书分为前后二集,先说“一集”,后说“二集”,则此“二集”特指第二集;如果没有提到第一集,却需要特指第二集时,一般不称“二集”,而称“后集”、“次集”。言“二集”时,往往兼指第一、第二集。第二,北京大学藏《无声戏合集》杜浚序说:“予因取其所著之书无声戏二集暨《风筝误》、《怜香伴》诸传奇而读之,其深心俱见于是。”
按北京大学藏本《无声戏合集》是马隅卿所藏残本,序题“合集序”,但正文版心均题“无声戏”,只有第一篇《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第三印张版心在“无声戏”三字下多两字。第二个字是“集”,第一字却损坏严重,仅在右上方残存笔画中一“点”,不好判断是“一”字的最后收笔还是“合”字的残余。即不知原文应是“无声戏一集”、“无声戏二集”还是“无声戏合集”。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定为“无声戏一集”。但目前已经有充分证据证明“无声戏一集”就是尊经阁藏本《无声戏》,谭楚玉、刘藐姑故事并不见于尊经阁藏本。似以“无声戏二集”或“无声戏合集”为是?
马氏藏本杜浚序原文为“予因取其所著之书无声戏一集”。黄强认为此处原为“二集”,“二”字下面一横磨损而看似“一”。笔者去北京大学图书馆查阅,发现杜浚序原文“所著之书无声戏一集”的“一”字比较短,位置也偏上,似乎应该是“二”字之残余。但“一”字下面破损并不严重,仅在中间有相当于笔画中一“点”的一个圆圆的小洞,其他地方完好无损,似乎不应该是“二”字第二横之残余(“二”字第二横应当比第一横长,至少不该仅是一“点”)。故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定为“无声戏一集”。未知孰是。
马氏藏本杜浚序多被学人引用,经笔者查阅校对,引用之处每被增减,而杜序全文不见著录。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在《连城壁序》题目旁边加以双行小字“马氏藏本题合集序”,文中以《连城壁序》为主,以句后括号标出马氏藏本《合集序》的异同之处,颇方便检阅。但仍有三处与马氏藏本《合集序》有异:其一,首句“迷而不悟”,马氏藏本为“迷而不知悟”,脱一“知”字。其二,文中“笠翁居湖上”,应为“笠翁近居湖上”,脱一“近”字。其三,最后一句“而吾友维持世道之心亦沛然遍于天下”,“吾友”应为“笠翁”。特补于此。
马氏藏本只有两处明确标示此本是“无声戏一集”或“无声戏二集”(杜浚序),或是“无声戏合集”(版心处),而此两处的关键字(“一” 或“二”或“合”)均令人生疑,不敢妄断。张缙彦被指控“编刊”的“无声戏二集”,尚难断定究竟是第二集还是前后二集。《无声戏》、《连城璧》、《十二楼》的版本嬗变,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