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震说张缙彦在明朝官至尚书,却于李自成入京时开门投降,已是气节丧尽,只因明朝已亡,清朝皇帝才施恩宽恕他的重罪;而侧身清廷的张缙彦仍不知洗心革面,官至浙江左布政使时,竟“编刊无声戏二集”,在作品中宣称自己曾于李自成入都之时自杀殉国(为隔壁人救活),可以说是保全节义、忠于明朝的“不死英雄”。萧震认为张缙彦此举一方面假称“殉节”,粉饰自己开城迎贼之罪,已属“病狂丧心”,厚颜无耻之极;另一方面,当时清朝定鼎未久,前明遗臣入清为官或散落人间者尚多,若对张缙彦此举不加重裁,则不足以平定人心,甚至会引起“乱臣贼子相慕效”的严重恶果。在政局动荡的清初,萧震的这项指责具有很大杀伤力,名正言顺地导致了张缙彦集团的迅速倒台。张被褫职流徙宁古塔,不久死去。在张缙彦被弹劾并被免职的第二年(顺治十八年,1661),李渔也离开杭州,移家金陵,开始了他乔居金陵二十年的漫长生涯。
萧震的这段话,为后世研究者留下了重重谜团。“吊死朝房、为隔壁人救活”这些情节并不见于现存的《无声戏》诸版本。说张缙彦借小说“冀以假死涂饰其献城之罪,又以不死神奇其未死之身”,不知所指为何故事。
但正如第六章中所述,《十二楼》中《奉先楼》一篇颇耐人寻味。小说的字里行间,真替“失节”的舒娘子留足了面子。并且因她曾自裁过,还要为她“起个节妇牌坊,留名后世”。可见这篇小说的主旨确实不以“失节”为辱,而以“曾死”为荣。“失节”与“死节”,在明清易代之际是一个异常敏感的话题。李渔选取这一敏感题材,又大力宣扬如此特异的见解,除了出于他一以贯之的好“奇”作风之外,是否真有以此作品“阿谀”自称“不死英雄”的张缙彦之意?
《奉先楼》出自《十二楼》,《十二楼》与《无声戏》有流和源的关系。谭正璧认为“《无声戏》二集或续集或后集,就是现在还很流传的《十二楼》”。理由有二:其一,《十二楼》卷六《萃雅楼》篇后杜浚评语中有“初集之尤瑞郎”之句,而《无声戏》中有尤瑞郎的故事(第六回《男孟母教合三迁》),故“初集”当指《无声戏》。其二,《十二楼》第七篇《拂云楼》第四回的结末有“各洗尊眸,看演这出《无声戏》”之句。说明《十二楼》源出于《无声戏》。
谭先生的第二个论据不很可靠。《拂云楼》第四回结末这句话,并不就能说明《十二楼》源出于《无声戏》。若标点为“各洗尊眸,看演这出无声戏”,则涉及李渔的小说概念,有将小说比喻为“不出声的戏曲”之意。目前一般研究者都取此意。但谭先生的第一个论据值得重视。既有“初集之尤瑞郎”之说,则《萃雅楼》故事应出于“《无声戏》二集或续集或后集”。不管“《无声戏》二集或续集或后集”是否就是《十二楼》,但其中的故事尚且保存在《十二楼》中则无可置疑。
既然《萃雅楼》是“《无声戏》二集或续集或后集”中的一篇,《奉先楼》会不会也是其中改头换面得以保存的一篇呢?抑或就是被萧震夸大曲解为“缙彦乃笔之于书”的那一篇?未敢妄断。
针对萧震的指控,我们还可以找到一个反证。尊经阁本《无声戏》第四十四回《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篇后有杜浚评语:
碧莲守节,虽是梅香的奇事,尤可敬者,是在丈夫面前,以淫污自处,而以贞洁让人。罗、莫再醮,也是妇人的常事,最可恨者,是在丈夫面前,以贞洁自处,而以淫污料人。迹此推之,但凡无事之时,哓哓然自号于人曰“我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其人者,皆有事之时之乱臣贼子奸夫淫妇之流也。
这段话与萧震的指控是矛盾的。如果张缙彦真的自称“不死英雄”,这段话正是对张缙彦的辛辣讽刺,而且针对性很强。尊经阁藏本《无声戏》即《无声戏》初集,如果是张缙彦出资编刊,李渔选如此篇目、杜浚下如此评语就很不合情理。那么可以有两种推断:一是张缙彦只出资编刊《无声戏》第二集,并且第一集他没有读过。这种情况可能性较小,但也不是绝对没有。二是萧震的这条指控,与张缙彦为刘正宗诗集所作序中的“将明之才”一语一样,是政敌罗织的莫须有罪名。《清世宗实录》:“缙彦序正宗诗曰‘将明之才’,其诡谲尤不可解。”《诗经·大雅· 民》:“肃肃王命,仲山甫将之。邦国若否,仲山甫明之。”“将明之才”恭维诗主有执行王命、辨明法制的才干。清廷理解为扶持故明王朝,曲解文意,罗织罪名。
《奉先楼》中李渔的意旨,与《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篇后杜浚的评语,如果都与张缙彦事件联系起来,正是针锋相对,不知孰是?
二、尊经阁藏本和“伪斋主人”
刘正宗、张缙彦案之后,《无声戏》很有可能牵连被禁。李渔则有可能删去涉嫌惹祸的篇章,将《无声戏》中的其他篇目与另外一些故事重新组合,改名《连城璧》行世(并进而有《十二楼》),可以在看不出违禁的情况下继续鬻书求利。这样就造成了比较复杂的《无声戏》、《连城璧》、《十二楼》的版本嬗变过程。终清一代,古典小说的研究尚未学术化,《无声戏》版本的嬗变尚未引人注目。
20世纪初,尤其是“五四”前后,学术界开始重视对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鲁迅、胡适、郑振铎、孙楷第等人是此领域的第一批拓荒者。孙楷第先生是国内最早对李渔进行系统研究的。他在1935年为亚东图书馆重印《十二楼》所作的代序《李笠翁与十二楼》中,全面系统地梳理了李渔的生平事迹、社会交游、思想品格和创作生涯,虽然比较简略,但可谓是现代中国研究李渔的奠基之作。
孙楷第拉开了《无声戏》版本研究的序幕,此后却由于时代、战争等诸多原因后继乏人,整个李渔研究处于极度零落状态。直到70年代末,在新的思想解放浪潮的推动下,李渔研究才重新受到学人的重视,对《无声戏》版本的研究也旧话重提,逐渐热闹起来。
孙楷第也是最早注意到《无声戏》版本复杂性的学者。1931年秋天,孙楷第前往日本东京及大连等地访书。在日本他见到尊经阁藏伪斋主人序本《无声戏》,感到此版本意义重大,是李渔白话短篇小说集版本嬗变的重要链环。第二年,他出版了《日本东京、大连图书馆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同时写了《李笠翁著〈无声戏〉即〈连城璧〉解题》,对尊经阁本《无声戏》作了公开介绍。
尊经阁藏本《无声戏》全书十二回,题“觉世稗官编次”,“睡乡祭酒批评”。卷首有伪斋主人序。序末有两个印章,分别是“伪斋主人”和“掌华阳兵”。插图精美,丁锡根认为此版本“插图精致典雅,人物造型夸张,笔触清奇,衣纹细圆劲硬,勾勒有气势,与陈洪绶的人物插图《水浒叶子》比较,风格非常接近。这些都是尊经阁本的重要价值,也是以此为底本的根据”。孙楷第认为这些插图“仿陈老莲笔意”。
尊经阁本《无声戏》的目次排列很有特点。李渔学习冯梦龙“三言”回目的排列方法,将相临两回的回目组成一联对句,每两回的回目为一组,上下对偶十分工整。回目如下:
第四十五回《丑郎君怕娇偏得艳》;第二回《美男子避惑反生疑》
第四十六回《改八字苦尽甜来》;第四回《失千金祸因福生》
第四十七回《女陈平计生七出》;第六回《男孟母教合三迁》
第四十八回《人宿妓穷鬼诉嫖冤》;第八回《鬼输钱活人还赌债》
第四十九回《变女为儿菩萨巧》;第十回《移妻换妾鬼神奇》
第五十回《儿孙弃骸骨童仆奔丧》;第十二回《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
整本书十二回的回目,明显有一个整体上的考虑。目次的排列,其实也就是内容的排列。书中讲述的十二个故事各自独立成篇,内容上没有前后联系。然而,有趣的是,这十二个故事仿佛分成六个小组,每一组两个故事,这两个故事的主题颇有关联,意思或者相反相成,或者相辅相成。比如第一回和第二回,“丑郎君”和“美男子”是美丑相对,“怕艳偏得福”和“避惑反生疑”,都富于辩证的机趣。这两个回目字面对仗工整,内容也相辅相成。第三回和第四回、第五回和第六回、第七回和第八回、第九回和第十回,第十一回和第十二回之间,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