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几种谋生方式
明清之际小说作家多是生员,他们的谋生方式,也不出于古代士人可择业的范围,以出仕、处馆、卖文、作幕乃至医、卜、相地、从商等为主。
一、耕读出仕
先说耕。“进则兼善天下,退则独善其身”,可谓是中国古代士人源远流长的最高理想。如果能够顺利通过科举考试,出仕为宦,则可成为读书人中的上等人。如果不能出仕,力田也是不错的生活方式。“耕读传家”是士人的古老传统。李颙曾谈到以耕读理衡量读书人品格的意义,可谓是士人传统观念的一个总结:
志在世道人心,又能躬亲稼圃,嚣嚣自得,不愿乎外,上也;志在世道人心,而稼圃不以关怀,次也;若志不在世道人心,又不从事稼圃,此其人为何如人!与其奔走他营,何若取给稼圃之为得耶?(《四书反身录·论语下》,《二曲集》卷38)
他认为读书人除耕、读二事之外,若从事其他职业,那就简直不能称其为士人了。王夫之也排列过士人职业的优劣顺序:
能士者士,其次医,次则农工商贾各惟其力与时。
虽然说的好像很是通达,其实优劣标准自在其中。“能士者士”是上选,“医”已经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农工商贾”则更是无奈之举了。
当时的学者陈确说:
吾辈自读书谈道而外,仅可宣力农亩;必不得已,医卜星相,犹不失为下策。
他认为士人的职业选择,在“读书谈道”之外,只可以“宣力农亩”;至于“医卜星相”,只是“必不得已”而已。
张履祥的看法不同,他说:
然择术不可不慎,除耕读二事,无一可为者。商贾近利,易坏心术。工技役于人,近贱。医卜之类,又下工商一等。下此益贱,更无可言者矣。
他认为除耕、读二事之外,士人别无合适的职业。商贾“易坏心术”,工技医卜“近贱”、下贱,其他职业就“更无可言”了。
多数读书人希望能够在读书之外,家有田产以自养。张履祥在谈到从事处馆等职业的屈辱感之后说:“吾人惟有力田代食,可以俯仰无怍。”
然而,明清之际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尤其在地少人多的江南地区,绝大多数士人无田可耕。戴名世在《种杉说序》中,谈到明清之际读书之士的谋生困境:
余惟读书之士,至今日而治生之道绝矣。田则尽归于富人,无可耕也;牵车服贾则无其资,且有亏折之患;至于据皋为童子师,则师道在今日尤贱甚,而束修之入仍不足以共俯仰。
据他所说,当时读书之士无田地耕种,无资产从商,就连读书人的传统职业——教书,不但在当时显得地位低贱,而且收入也不足于糊口,“治生之道”已经沦入穷途。
再说读。作为生存手段的“读”,不是涵养性情的读,而是直接以考取功名为目的。从谋生的角度看,“读”的根本目的在于出仕。明清之际小说作家中也有几位为官者,冯梦龙、凌濛初、丁耀亢、袁于令等人后来都走上了仕途,其中冯梦龙、凌濛初等还颇有政绩。但冯梦龙、凌濛初、丁耀亢等走的并不是科举正途,而是通过拔贡、谒选等途径成为官员的。
崇祯三年(1630),五十七岁的冯梦龙被补为贡生,次年授丹徒训导。崇祯七年(1634)冯梦龙到处于崇山峻岭之中的贫瘠小城福建寿宁出任知县。“百端苦心,政平讼理”,在当时福建五十七邑中是最有名气的。名士徐渤在为冯梦龙写的诗序《寿宁冯父母诗序》中,称赞冯梦龙的政绩和其在任中的闲暇生活:
盖宁为建属邑,界万山中,峰峦峭菁,滩水,最称僻壤。景皇帝时,始设县治,厥土惟瘠,厥赋下口,民驯有太古风。令早起坐堂,皇理钱谷薄书,一刻可了。退食之暇,不丹铅著书,则捻须吟咏,计闽中五十七邑,令之闲无逾先生,而令之文亦无逾先生者,顾先生虽耽乎诗,而百端苦心,政平讼理,又超于五十七邑之殿最也。
冯梦龙在任一县之令时,还能“退食之暇,不丹铅著书,则捻须吟咏”,倒不脱文人本色。
凌濛初早在天启三年(1623)就不再对科考中举抱以希望,转而走进京谒选的求官之路。直到崇祯七年(1634),才以副贡资格出任上海县丞。但他在任上尽心尽职,很得上司赏识。其《墓志铭》中记载:“催科抚字,两无失焉。迄今海滨故老犹能称述之。”他在受命办理吃力不讨好的“漕运”事时,没有听从别人的劝阻,而是表示出高度的责任感和自信心:“是吾职也。彼皆不得其肯綮耳,我能办之。”工作完成之后,他将自己此次运粮入都的经验写成《北输》二文,得到上司的首肯:“是可为松郡良法矣。”他接手海防中积弊甚多的“盐场”事后,找到合理的储盐方法,提高了工作效率,并且可以保证无人能够从中作弊,“沿海设防,皆以为法”,他的做法很快得以推广,得到上司的嘉奖。崇祯十五年(1642),凌濛初升徐州通判,上海民众极力挽留:“去任之日,卧辙攀辕,涕泣阻道者,踵相接”,可见他在上海县丞任上颇得民心。
凌濛初在徐州通判任上分署房村,“昼夜图维,防筑有法”,任职一年多的时间中,没有发生洪涝大灾,又得到上司的赏识。他曾献计何腾蛟瓦解了当地的两支义军。何腾蛟准备保举他作自己的监军佥事,凌濛初却被原来的上司挽留,理由是:“有寇甫平,河上方起,吕粱洪、百步洪一带尤为要地,非凌某不能料理”,可见凌濛初在当地的重要性。崇祯十七年(1644)正月,他在房村抵抗流民义军时死去,临死前还一再设法使百姓免于兵燹之苦,体现了一个正统儒士的胸怀。
丁耀亢于顺治三年(1646)为“升斗计”赴京,在友人的帮助下,以顺天籍拔贡充镶白旗教习。他在北京与当时名公王铎、傅掌雷、张坦公、刘正宗、龚鼎孳等都有结交,常常在他所居的“陆舫”中赋诗,因而名噪一时。顺治十一年(1654)任直隶容城教谕,过着清苦的薄宦生活,并在此处创作戏曲《蚺蛇胆》和小说《续金瓶梅》。
袁于令于顺治二年(1645)冬,出仕清朝,与龚鼎孳、曹溶等人过从甚密。顺治三年到四年,离京监督山东临清关。顺治四年(1647)迁任湖北荆州知府。顺治十年(1653)被参“侵盗钱粮”罢官。离开荆州后,“失职空囊,侨寓白下,扁舟归里,惆怅无家”。晚年出游苏州、杭州、扬州等地,与友朋欢聚倡和。康熙十二年(1674)逝世于浙江会稽(今绍兴市)。袁于令曾作到太守之职,可以说是明清之际小说作家中官职最高的一位。但其实袁于令的性格并不适合做官(尤其是“大官”)。陈继儒在《西楼记原叙》中,描述袁于令的性格是:“世人与之庄语,辄垂首欲睡。间杂以嘲弄谐谑,曼歌长舞,不觉全副精神转入声调。”对此,尤侗在《艮斋杂说》中也有记载:
箨庵守荆州,一日谒某道。卒然问曰:“闻贵府有三声,谓围棋声、斗牌声、唱曲声。”袁徐应曰:“下官闻公亦有三声。”道诘之,曰:“算盘声、天平声、板子声。”袁竟以此罢官也。
袁箨庵流寓金陵,落魄不得志。大书门联曰:佛言不可说,不可说;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如此不善韬光养晦、“游戏调笑”之人,怎经得起宦海浮沉?他遭到弹劾罢官,当也是情理中事。
二、处馆
处馆也是士人传统职业,但从事此职业的士人,往往有很强的屈辱感。张履祥在其《处馆说》中谈到处馆的屈辱:“今人计较多寡,及关书等于券契之类。”士人以将读书授业的高尚行为与商务券契视同一类,而深以为耻。
明清之际“师道”之贱,在《醒世姻缘传》中颇有记载。《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三回《劣书生厕时修桩程学究昆中遗便》,描写顽童狄希陈以种种恶劣手段作践蒙师程乐宇,“极的那先生跺了跺脚,自己咒骂道:‘教这样书的人比那王八还是不如!’”《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三回,描写了狄希陈作践蒙师的几件事例,聊举一例:“一日夏天,先生白日睡个晌觉,约摸先生睡浓的时候,他把那染指甲的凤仙花敲了一块,加了些白矾,恐那敲碎的凤仙花冷,惊醒了,却又在日色里晒温了,轻轻地放在先生鼻尖上面,又慢慢的按得结实。先生睡起一大觉来,那花已荫得干燥,呆在一边,连先生也不晓得,只是染得一个血红的鼻子。”
蒙师课童的确不易。蒙师所得束修极低,辛辛苦苦教一个学生,一年一般只有几两银子。《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五回《无行生赖墙争馆》,说汪为露“教了狄员外的儿子狄希陈整整五年,节里不算,五四二十,使了二十两束修。他娘叫他认字,单单只记得‘天上明星滴溜溜转’一句。见狄希陈不来上学,另请了程乐宇坐馆。”汪为露是在家收学生来上学,教一个学生一年束修四两银子。程乐宇到狄希陈家中坐馆,每年束修要多一些。第三十三回写狄家、薛家共同请程乐宇坐馆,央人去说:“共是十一二、十三四的四个学生,管先生的饭,一年二十四两束修,三十驴柴火,四季节礼在外,厚薄凭人送罢。”则坐馆教一个学生一年束修六两银子。与他们所付出的根本不能成比。
《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三回写到蒙师课童的不易:“别的都易易的正了字下去,惟狄希陈一个字也不认得,把着口教,他眼又不看着字,两只手在袖子里不知舞旋的是甚么,教了一二十遍,如教木头的一般。先生教,他口里捱哼。先生住了口,他也就不做声。先生没奈何的把那四五行书分为两截教他,教了二三十遍,如对牛弹琴的一般。后又分为四截,又逐句的教他,那里有一点记性。先生口里教他的书,他却说:‘先生,先生,你看那两个雀子打帐!’先生说:‘呃!你只管读那书,看甚么雀子?’又待不多一会,又说:‘先生,先生,我待看吹打的去哩!’先生说:‘这教着你书,这样胡说!’一句书教了百把遍,方才会了。又教第二句,又是一百多遍。会了第二句,叫他带了前头那一句读,谁知前头那句已是忘了。提与他前头那句,第二句又不记的。先生说:‘我使的慌了,你且拿下去想想,待我还惺还惺再教!’”尤其是在别人家坐馆的塾师,除了辛苦教书之外,还要远离家人,在东家吃饭,仰人鼻息,诸事不敢挑剔。张履祥曾经发出这样的感慨:
弟所以自比此事于佣作之人,主人使其挑粪,则亦不得已而为之;又自比于守门之丐,与之酒食,则亦欣然受之。
西周生在《醒世姻缘传》第二十五回的口头几段文字中,谈到“穷秀才”穷途之中的几种治生方法:
一是开书铺,但需要本钱,又怕官府、亲友赊借;
二是“拾大粪”,“如今那拉屎的所在,都是乡先生孝廉公问官讨去为糊口之资的”,但“这恶臭的勾当”“又是秀才们治不得生的”;
三是开棺材铺,但“为甚拿了本钱,做这样忖害人不利市的买卖?所以这卖棺材又不是秀才治生的本等”;
四是“结交官府”,但结交官府之前需在官府周边的门吏管家面前做小服底,结交官府之后又要随这官员承担仕宦的风险,“想到这利少害多,荣轻辱重,得暂失久,这等经营又不是秀才的长策”;
五是教书,“总然只有一个教书,这便是秀才治生之本”。
但教书又有许多不如人意、无可奈何之处。西周生似乎本身作过教书先生,深知个中滋味。他在此处细细剖析教书生涯的利弊得失:
但这教书又要晓得才好。你只是自己开馆,不要叫人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