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整套学说都是以王公大人为对象的,王公大人的不合理的消费如果节省一些,当然也可以节省一些民力。从这么一点间接的恩惠来说,墨子倒可以算在替人民设想了。大家也就抓紧了这一点,认为墨子是人民的朋友……你以为他真在替人民设想吗?但这,我也并不想专怪他,因为这限度要打破,历史还须得再推进两千多年。但我们如果不认定这个限度而要说墨子是最民主,是布尔什维克,那却是中饱了两千多年的历史。
我对于孔子和墨子的见解,虽然遭受了相当普遍的非难,但我却得到了更加坚定的一层自信。大家都为后来的渲染所眩惑,孔墨的基本立场究竟是怎样,不是只凭渲染去看,便是只凭自己的想象去描写;有一项重要的资料,《墨子》书中的《非儒篇》把孔墨之所以对立的关系突露得非常明白,却一向不为人注意。我抓到了这一项现成的资料,进行着阐述了孔墨的基本立场,在公家腐败、私门前进的时代,孔子是扶助私门而墨子是袒护公家的。
这篇文章发表在重庆《群众》杂志上。这也进一步说明《十批判书》并不是泛泛地针对所有的新史学著作,而是有所侧重。我们认为,郭沫若所说的新史学就是马克思主义史学派,而他所针对的首先就是范文澜著《中国通史简编》中关于先秦诸子的意见。这从当时马克思主义史学著作的发表情况是可以得到证实的,因为1943年郭沫若重新开始先秦诸子的研究时,马克思主义派的中国通史著作只有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和吕振羽的《中国政治思想史》和《吕氏中国通史》已经刊行,其他的如翦伯赞的《中国史纲》和侯外庐的《中国社会思想史》等还在撰写之中。在1944年郭沫若开始写《十批判书》各篇论文时,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已经在《群众》杂志连载。
综上所述,《十批判书》的写作与《墨子的思想》有直接的关系。《十批判书》整个写作过程,我们可以推测如下:首先,郭沫若看到了延安方面的《中国通史简编》,对其中有关先秦诸子的评价不满。这时候《群众》周刊编辑来约稿,约请他对党内的“教条主义”观点进行批评,他就写了《墨子的思想》,发表了个人的观点,与《中国通史简编》的评价大相径庭。郭文发表之后,引起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们的不满,尤其是延安方面对此不满,所以就出现了对郭沫若的观点的商榷和批评。这样的批评让郭沫若很不安,也很不服气,所以他就对先秦诸子的思想进行了全盘的清算,以作为他对同道批评的回应。
三、“总清算”和“总答覆”
郭沫若曾说明,他的《十批判书》是对先秦学说的总清算,同时也是对批判的总答覆。因此我们略微整理《十批判书》的内容,从中我们一方面可以弄清郭沫若的“总清算”的内容,从而可以明白《十批判书》的学术建树;另一方面,根据郭沫若的说明,这总清算同时也是总答覆,将其与范文澜编《中国通史简编》相对照,由此也可以进一步确认其撰写动机。
根据郭沫若自己的说法,这个总清算的内容是“……把古代社会的机构和它的转变,以及转变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映,……整理出了一个比较完整的轮廓”。具体的体例安排是论文的集合。“起初我的计划是想由社会机构写到意识形态,一直写成一部长篇论文。但到后来我把这计划改变了。我想分成各个单独的论文来写,而综合起来却又可以成为条贯。我尽力避免了讲义式或教科书式的体裁,而且想写得比较容易懂”。尽管郭沫若自己概括的“总清算”是就《青铜时代》和《十批判书》两书的内容而言的,但是我们可以判定《十批判书》足以代表他的主要工作内容。因为如果换成相对应的工作,则“总清算”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对西周封建论的反驳;二是对先秦诸子学术的具体评价,而《十批判书》就同时包含了这两个方面。《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是对西周封建论的批评,就是第一方面清算前述的“古代社会的机构和它的转变”;《孔墨的批判》以下的九个批判就是清算前述“转变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映”。而《青铜时代》中的文章,主要是相关研究中的考证性的“副产物”,尽管也反映了郭沫若的意见,但是在系统性方面是不能与《十批判书》相比的。
《十批判书》的主要工作就是把古代社会的机构和它的转变,以及转变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映“整理出了一个比较完整的轮廓”。根据郭沫若的自述,《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的主要成绩是:“第一,我把井田制肯定了,由井田制如何转化为庄园制,我也得到了较合理的阐明。第二,我从工商业方面来证明了和农业的蜕变有平行的现象,即是从事工商业者在春秋中叶都还是官奴,继后才逐渐成为了都市的有产者。第三,《考工记》一书附带着得以考定了它的年代和国别,那是春秋年间齐国的官书。第四,详细地追求了士民阶层的分化,在这上面奠定了后来的封建政权的基础。这些都是比较重要的新的收获。”这也就是郭沫若自称的:“我坚持着殷周是奴隶社会,重新提出了更多的证据和说明。”通过《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郭沫若坚持了自己的“战国封建论”的主张,并提出了新的证据。有关古史分期的问题内容复杂,小文不便讨论,这里要指出的是,郭的观点和《中国通史简编》所持的“西周封建论”有很大差异,而且文中主要批评的就是“西周封建论”。
《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和以下的九个“批判”,按照郭沫若的说法,也是“总答覆”。这个答覆的对象,就是“朋友”,也即“同道”。1944年8月16日,郭沫若致信王冶秋,谈《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一文的写作情况,说“关于意识形态之部分,近在撰述中者,暂拟不发表”,因为觉得“构思或有未精,研究或有未备,去友朋间之见解,相逊太甚,不能因此无关宏旨之问题而徒事滋扰。”而《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孔墨的批判》和《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这三篇重要的文章都发表在重庆《群众》周刊上(见前文所列表),也可部分说明这些答覆的对象。因此本文着重比较讨论《十批判书》和《中国通史简编》关于先秦诸子主要思想线索的观点,以考察《十批判书》在学术上的建树。因为收入《十批判书》的十篇论文中,九篇都是讨论社会形态转变在意识形态上的反映,即诸子学说,所以此九篇不仅是工作的主要内容,也足以反映其主要成就。而《中国通史简编》最足以代表“朋友”的见解。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两家对于先秦诸子的看法差别甚大,这也可见郭沫若所说的“去友朋间之见解,相逊太甚”的意思之一斑。
《中国通史简编》特别重视孔子和墨子,以这两家学术的兴衰来作为先秦学术思想发展的主线。比如《中国通史简编》就指出:
儒墨两家在战国并称显学,秦汉以来,儒学大盛,墨学被统治阶级深恶痛绝,传授中断。这两家的兴亡,影响中国历史的发展,有很大意义。
《十批判书》则认为儒家和道家左右了先秦学术的发展,特别是道家对于后世影响更大,以儒道两家为先秦学术发展主线,与《中国通史简编》的看法有很大的差别。
但是道家的兴起,在学术史上也自有他的意义和贡献,我们是不好一概抹杀的。尽管它本是儒墨两家的先辈,但因脱离现实,陈义过高,在老聃、杨朱以至杨朱弟子的时代还不曾蔚为一个学术界的潮流;但到稷下先生时代,道家三派略有先后地并驾齐驱,不仅使先秦思想更加多样化,而且也更加深邃化了。儒家墨家都受了他们的影响而发生质变,阴阳、名、法诸家更是在他们的直接感召下派生了出来的。孟子说: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尽心下》)。逃墨归杨是暴露,逃杨归儒是护短,事实上就是孟子、荀子都已经不是纯粹的儒家,他们在精神上已经是强半逃儒归杨了。
……老聃之术传于世者二千余年,经过关尹、申不害、韩非等人的推阐,在中国形成为一种特殊的权变法门,养出了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权谋诡诈的好汉……
以上是稷下的道家三派的勃兴及其发展。这一学派的兴盛对于当时的学术界的影响非常宏大。在稷下之外,由正面响应的有庄周和惠施,季真和魏牟,更发展为桓团、公孙龙的名家,韩非等后期法家。因而使儒家墨家都起了质变。儒家于《诗》、《书》六艺之外也大谈其心性问题,企图在宇宙论方面作一枝的栖息。墨家差不多完全扬弃的神鬼的尊崇,而和名家并辔齐驱,突入于辩论的明察与客观世界的解剖。而尤其重大的施影响到秦汉以后的政治。秦与汉的政治实为一贯,世人皆知汉初崇尚黄老,导源于齐,而忽略了秦始皇之崇尚神仙方士,亦导源于齐。秦与汉后自略有不同,其不同之处在秦尚法而汉尚术,如此而已。魏晋以后更得到印度思想的支援。于是乎,道家思想直可以说垄断了二千年来的中国学术界;墨家店早被吞并了,孔家店仅存了一个招牌。礼教固然吃人,运用或纵使礼教以吃人的所谓道术,事实上才是一个更加神通广大的嗜血大魔王呀。
具体到先秦各家学术,《十批判书》讨论的重点是对其思想属性的评价。“我的方法是把古代社会的发展清算了,探得了各家学术的立场和根源,以及各家之间的相互关系,然后再定他们的评价。”这其实就是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为考察标准。这和《中国通史简编》是相同的,但是具体到各家学派,两书观点有较大的差别。
两书在孔墨两家学术的思想内涵和评价方面相去较远。在思想的属性方面,《中国通史简编》认为孔子的思想代表了地主阶级的利益。而墨子代表了下层农工奴隶的革命要求。因此,后来统治阶级选择了孔子学说,而墨子的学术灭亡了。
《中国通史简编》认为孔子基本是反动的:
天命是固定不变的,所以道德政治等等也是固定不变的。政治的根本是礼乐,亲亲、尊尊、长长,男女有别是礼乐的真义,那些疏者卑者幼者女人等被压迫被轻贱是合理的。道德的根本是仁义,仁就是爱,义是等次。爱有等次,对父母谓之孝,对君主谓之忠。
孔子教人立身处世的大道理,可说是中庸主义和家族主义。处世以中庸为主,庸言庸行,寡悔寡尤,就是不要说固执的话,不要做特异的事。免得招祸受辱。
《十批判书》认为孔子代表了人民利益,因而是进步的:
孔子的基本立场是顺应着当时的社会变革的潮流的,因而他的思想和言论也就可以获得清算的标准。大体上他是站在代表人民利益的方面的,他很想积极地利用文化的力量来增进人民的幸福。对于过去的文化于部分地整理接受之外,也部分地批判改造,企图建立一个新的体系以为新来的封建社会的韧带。廖季平、康有为所倡道的托古改制的说法确实是道破了当时的事实。
郭沫若同样认为孔子的核心观念是“仁”:“一个仁字最被强调,这可以说是他的思想体系的核心”。可是在他看来,“仁”是进步的,是“克己而为人的一种利他的行为”,“是牺牲自己以为大众服务的精神”,就是“仁者爱人”,“但古时候所用的人字并没有我们现在所用的这样广泛。人是人民大众,爱人为仁,也就是亲亲而仁民的仁民的意思了”。孔子的“仁道实在是为大众的行为”。“克己复礼”就是“除掉一切自私自利的心机,而养成为大众献身的牺牲精神”,“要想自己成功,也要让大家成功。这是相当高度的人道主义”。郭沫若认为:
这种由内及外,由己及人的人道主义的过程,应该就是孔子所操持的一贯之道。因此总体上说,孔子的所谓仁道,很显然的是顺应着奴隶解放的潮流的。这也就是人的发现。每一个要把自己当成人,也要把别人当成人,事实是先要把别人当成人,然后自己才能成为人。不管你是在上者也好,在下者也好,都是一样。但要做到这一步,做到这一步的极致,很要紧的还是要学。人是有学的本质的,不仅在道义上应该去学仁,就是在技艺上也应该去学要怎样才可以达到仁的目的。立人立己,达人达己,不是专凭愿望便阿宽衣成功的事情。因而他又强调学。《论语》一开头的第一句便是: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对于孔墨的总体评价,郭沫若自己后来归纳为:大家都为后来的渲染所眩惑,孔、墨的基本立场究竟是怎样,不是只凭渲染去看,便是只凭自己的想象去描写;有一项重要的资料,《墨子》书中的《非儒篇》把孔、墨之所以对立的关系突露得非常明白,却一向不为人所注意。我抓到了这一项现成的资料,进行着阐述了孔、墨的基本立场,在公家腐败、私门前进的时代,孔子是扶助私门而墨子是袒护公家的。
老子及道家是先秦诸子的一个重要代表,《中国通史简编》基本观点是李耳晚于孔子,他的思想是小地主阶层利益的代表,其主要主张是“愚民政策”,“是可耻的个人主义”,是个“大阴谋家”,比孔子的思想还要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