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语言文字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结构最稳定、使用最广泛的语言文字之一。但是,它也存在若干缺失。刘师培指出,中国语言文字的弊端,其一在文字难读难认。它点画繁杂,“记忆也难”。字形起源于象形指事,历时既久,“字形递更而所象之形不改”,形与义脱节。
同一字形同一读音,而有多个不同的含义;同一字形而有多个读音多个含义,一字多义,“非通字学者不能解”。一义多字,“一则义易淆,难于辨别;二则造字益众,重复愈多。”其二在文字与语言脱节。口头语言为通俗语,书面语言为文言。识字读书,“以典雅为主,而世俗之语,直以浅陋斥之。”其原因在于崇拜古人,以为“凡古人之事,无不以为胜于今人,即言语文字亦然。”其三在于方言殊语,交往不便,与近代社会的发展很不适应。
中国近代社会巨变,语言文字与社会需求不相适应的矛盾日益突出。有鉴于此,刘师培在研究汉字起源、演变及其结构的基础上,提出了改革传统语言文字的意见。
第一,增造新字。文字学研究中的顽固派,泥古守旧,盲目崇拜所谓三代正体,主张墨守许慎《说文解字》所收文字,鄙夷后世新造字。刘师培则指出,随着社会的发展,新事物、新知识层出不穷,增造新字势在必行。“自武后刘俨造字以来,久为世儒所诟病,不知此无足病也。古人造字,仅就古人所见之物以名之。若夫古人未见之物而今人见之者,则不能无字以名之,明矣。又如化学家所用之钙,光学家所用之镁,财政家所用之镑,重学家所用之噸,皆古籍所不数见之字也,而近世科学之书则层见叠出。孰谓新字不宜用乎!”东汉许慎著《说文解字》,收字仅九千多个,至唐代《广韵》,增至两万六千多个,至清代《康熙字典》,更增至四万多个。“天演之例,莫不由简趋繁,何独于文学而不然!”特别是近代,中外交流频繁,西方事物、学理大量涌入。“泰西之物多吾中国所本无,而中国乃以本有之字借名之,丐词之生,从此始矣。此侯官严氏所以谓中国名新物无一不误也。今欲矫此弊,莫若于中国文字之外,别创新字以名之,循名责实,使丐词之弊不生。”
第二,使用拼音文字。“居今日之中国,舍形字而用音字,势也”。1907年,在为苏曼殊《梵文典》一书所作的序中,他批评那种鄙夷西方拼音文字的思想,以为梵文对于创造中国的拼音文字足资借鉴。“近代巨儒,或斥字母为夷学,侈言双声,羞言字母。不知字母既立,定位分等,斯得统归,而清浊轻重,高下疾徐,若网在纲,秩然不紊。此梵文有裨于中土者一也。”他认为,通过借鉴传统的反切注音法,就可以较为容易地创制出汉语的拼音文字。“反切之学,中国传之已久。反切者,上一字定位,故同位之字为双声;下一字定音,故音同之字为叠韵。此不易之理也。……知反切之理,即知字母之不难制造矣。”所谓上字定位,就是定声母;下字定音,就是定韵母。唐代僧人守温,参照梵藏文字,“括中土之音,审声辨似,各归其纽”,创制汉字的36声母。此后虽有更替删减,大致不超出此范围。刘师培主张即以此36声母作为汉字拼音文字的声母。至于韵母,韵书已奠定基础。中国历来韵学发达,韵书众多。这些韵书编排汉字,先分四声,然后即依韵母分类。只需借鉴这种分类成果,即可创制出汉字拼音文字的韵母体系。至于声调,历代学者已经对古今声调的调值型式及其演变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只需取今日官话中的阴、阳、上、去四声,即可作汉字拼音文字的声调。
刘师培关于汉字变形字而用音字的主张,脱离了汉字的特殊性,难以实行。但是,他关于创制拼音字母的意见,却顺应了当时文字改革的历史潮流。使用新的字母拼音注音方法,可以取代传统的反切法,更为方便、准确地为汉字注音,解决汉字难认的问题;识字教学中先教授字母拼音方法,可使识字教育变得易教易学,有利于普及教育。正因为如此,清朝末年,创制汉字拼音字母的课题受到了包括刘师培在内的不少学者的重视。章炳麟进而将声母确定为36个,韵母确定为22个,并取58个笔画最少的汉字,制定了58个注音符号。这个方案,民国初年被采用,其后使用了数十年。刘师培当年的远见与卓识,由此可见一斑。
第三,使用白话文。刘师培依据斯宾塞的进化论议论说,由文言而趋向俗语,由深奥而趋向浅显,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划一,这是语言文字演化的必然趋势。“观之中国文学,则上古之书,印刷未明,竹帛繁重,故力求简质,崇用文言;降及东周,文字渐繁;至于六朝,文与笔分;宋代以下,文词益浅,而儒家语录以兴;元代以来,复盛兴词曲。此皆语言、文字合一之渐也,故小说之体即由是而兴,而《水浒传》、《三国演义》诸书,已开俗语入文之渐。……世之讨论古今文字者,以为有深浅文质之殊,岂知此正进化之公理哉!故就文字之进化之公理言之,则中国自近代以来,必经俗语入文之一级。”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合一,则识字者多,反之则识字者少。
“昔欧洲十六世纪教育家达泰氏,以本国语言用于文学,而国民教育以兴。”今日中国要普及教育,启迪民智,也必须走文、言合一的道路,大力推行白话文。学校教育,尤其是儿童教育,“以用白话为最宜。”如此,则学者易学,教者易教。写书办报,亦应推行通俗之文,“词取达意而止,使文体平易近人,智愚悉解。”“凡世之稍识字者,皆可家置一编,以助觉民之用。此诚近今中国之急务也。”至于文言文,他以为也不能完全废止。“今日之文词,宜区二派。一修俗语,以启沦齐民;一用古文,以保存国学,庶前贤矩范,赖以仅存。”刘师培在大力倡导白话文的同时,还身体力行,撰写了数十篇白话文章,发表于《中国白话报》。在这些文章中,他以白话文的形式,宣传革命思想,介绍中国历史、地理、学术、古诗词,收到了极好的宣传效果。他是辛亥革命时期白话文运动的举旗人之一。
第四,统一语言。“近日瀛海交通,迥异安土重迁之世乎?若音操土语,则应对多乖。”废除各地方言,统一使用官话,“亦势之所必趋也。”为了促进语言的统一,刘师培以为当做两件事。其一,创制汉字拼音字母,取代传统的反切注音法,以求得统一的、准确的汉字读音,为统一语言奠定基础。其二,加强对方言的研究。他主张在乡土志中增列方言志。章炳麟作《新方言》,“方俗异语,摭拾略备”。他为之撰写30余条,并为之作序,指出:“夫言以足志。言通则情达,情达则志同。异日统一民言,以悬民众,必将有取于斯编矣。”他揭示,方言的产生,在于人群各自生活区域的山川地势不同,刚柔燥湿互异,因而出现了同一义而字音不同、字形不同的现象,出现了一义多字、一字多音的现象。但是,各地方言虽然千变万化,与官话之间的对应关系是有规律可循的。凡音同或音近之字,其义亦必相同或相近;凡双声或叠韵之字,其义即可互训。运用他的这些研究成果,可以解决相当一部分方言与官话之间的演变关系。“明于方言与官话之殊,方言某字之音即官话某字之音,始也用官话以证方言,继也易方言而为官话。此则统一言语之渐也。”
受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影响,刘师培进而提出了推广世界语,统一人类语言的主张。他认为,世界所以不安宁,其一在于财产不均,其二在于语言不统一。“欲泯世界之争端”,一为平均财产,“推行共产制度”;一为统一语言,采用世界语。为推广世界语,他主张大中小学堂凡开设英文者均开设世界语,定为必修课,肄习一年;编写世界语教科书、词典、文法书,并自任文法书的编写;开办传习所,培养师资。他关于用世界语统一人类语言的计划,固然是行不通的。但是,他高瞻远瞩,揭示了人类交往的日益频繁性及学习对外交流语言的迫切性。
刘师培置身革命阵营的时候,他的思想是进步的、开放的,因而,他主张添造新字,创制拼音字母,推广白话文,统一语言文字,与时俱进。到了后期,随着政治上的堕落,语言文字学思想也转而倒退、保守。其一,反对添造新字。主张固守《说文解字》,对于新起事物,认为应从《说文解字》中取意义相同的本字表述,不必另造新字。“许书之文,弗越九千。汉魏以降,故训日微,弃置弗用,率及六千。里俗之间,用乃弗备,或协附他名,以创新称。”臂如黪、黝,“均有正字,求之许书,靡弗具备。……故既可循,作新斯背。”他一反早年音同义近、同音通用之说,声言其说“乖牾”,乃早年幼稚无知、学识肤浅、好异矜奇、附以扬名之论。他所以转而否定自己早年的观点,实质是贱视那些随着新事物的出现而添造的、同音而不同形的所谓后起“俗字”,反对添造新字。其二,反对使用“合音”(即拼音文字)。这种思想,在前期之末即已表露:“今人不察,于中土文字,欲妄造字母,以冀行远。不知中土文字之贵,惟在字形。……数字一音,数见不鲜,恒赖字形为区别。若舍形存音,则数字一音之字,皆昧其所指。”至后期,则更为明确:“近今崇合音者,则以齐给速通,足以合文通治。弗知远国异人,言各一音,音各一文,故径施不拂,名闻而实喻。诸夏之文,顾与乖越。……以今音言府抚无辨,是乱官也;曹潮同字,是淆地也;陈程、羊扬,厥文弗殊,是渎姓也。”用拼音文字取代汉字,的确是忽视了汉字作为表意文字的特点,易于引起同音字字义的混淆。但是,连拼音字母的创制也反对,就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因为创制拼音字母,用字母拼音方法取代传统的反切注音法,对于推进汉字的教学,对于促进汉语言文字的统一,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不求甚解,华而不实,不是以是非曲直为标准,而是以时尚为转移,以个人利害好恶为准则,是刘师培学术研究中的一大弊病。
[作者简介:陈奇,贵州师范大学历史与政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