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字音。“训诂之旨,存于声音”。考求字义,当从字音入手。然而,后世人以音求义时,却发现字义与字音时常不一致,出现一音多字、一字多音、多字音近、一义多字多音种种复杂的情形。刘师培指出,所以产生种种歧异,在于“时有推移,地有异同,则声有变迁”。其一,“音随地而异”。地理环境不同,或山地,或平原,或濒河,或临海,生活在不同环境中的人群,受环境的影响,反映同一意义的事物,发出的声音却有所不同。“古代形异而义同之字,皆因方言之不同,各本方音造字形”。他将中国各地的方言分为10种:河北关西方言,“因地多高峻,故发音粗厉”;河南淮北方言,“因地多平原,故发音平易”;淮南江北方言,“因地居南北之中,其音重浊而略涉轻扬”;汉水南北方言,“因其地多山,故其言佶屈,其音自清”;江浙方言,“因地处众水下游,故发音轻浅而多浮”;皖南方言,“因表里皆山川,故其音轻扬亦略涉重浊”;湘赣方言,“因其地多山,故发音亢厉,似浮而实沉”;粤西滇黔方言,“其地多山,然其言平易,多与金陵同”,因当地居民,先祖多系明代调戌的江苏官兵;闽中方言,“因开辟最迟,故其音佶屈”;粤东方言,“因其地边海,成一特别之音,其音最多(亦最清浅)”。正由于各地方言的千差万别,才出现了同一义而字音不同、字形不同的现象。其二,“音随时而殊”。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字音也经历着不断的变化,所以古音与今音不同。“大抵上古之时,野蛮之风未革,故声音重浊,而其音愈少;近世以来,文明之风稍启,故声音轻浅,而其音愈多。此声音进化之公例也。”
音随时而殊,今音与古音不同;音随地而异,同一义而各方字音、字形不同。探究古今音变化及各地方言变异的规律,成为文字学研究的重要课题。刘师培从字义起于字音的原理出发,指出,凡音同之字,其义必相同或相近;凡音近之字,其义亦必相同。他尤为注重研究汉字中的双声、叠韵现象,努力揭示这种字音转化与字义之间的内在联系,指出:凡双声之字,义可互训;凡叠韵之字,其义亦可互训。
双声指声母相同的两个字,“即古人之所谓和,切韵家所谓同母之字,而小学家所谓一声之转也。”如蜘蛛二字,又如参差二字。凡双声之字,义必相近,故二字可以互训。双声互转,是方言变异的规律之一。“方言之不同,大抵皆由于双声以互转耳,本为一事一物,而读之有两音,因两音而造为二字。然两音既系双声之字,则其义亦必相同。”如山西人风字发为分音,胸字发为熏音,风与分双声,胸与熏双声。
叠韵指韵母相同的两个字,“即古人之所谓谐,切韵家所谓同韵之字,而小学家所谓音近之字也。”如昆仑二字,又如窈窕二字。古人作文多讲求押韵,凡句末之字,皆叠韵之字。“叠韵之字,义必相近,故二字即可互训。”同双声互转一样,叠韵互转也是方言变异的规律之一。如《颜氏家训》载:“南人谓钱曰涎”,钱、涎同韵。
刘师培指出,运用双声、叠韵音转义同的规律来研究汉字,很多疑难问题即可迎刃而解。其一,古籍中的异文问题。如《尚书》中“平章百姓”句,《史记》作“便章百姓”,其实便字是平字的转音,二字同声。又如《毛诗》中“君子好逑”句,《礼记》作“君子好仇”,仇字为逑字转音,二字同韵。“古籍之有异文者”,以双声、叠韵之法求之,“则其义自明。”其二,汉读问题。汉代学者注解古籍,于文字注音,或注读如某字、读若某字,或注读曰某字,读为某字。如何理解这种注音体例,后世学者说解纷纭。刘师培以为:“读如、读若,主于说音,比方之词也;读曰、读为,主于更字说义,变化之词也。……此汉儒音读之例也。”他的解释,与段玉裁一致。不过,他进而揭示,凡言“读若某者,其读若之字,亦多与本字为双声。……双声者,同母之字也。凡同母之字,古人多可通用。”例如:“倗,朋声,读若陪。”倗字的本字朋与陪字同声母。凡言读为、读曰,改音改字者,“亦必与本字之音为双声。”例如《大学》中的命字,郑玄注:“当作慢。”命字与慢字同声母。同样的道理,凡言某读若某者,或言某读为某、改音改字者,“亦必与本字之音为叠韵。”例如:“莠,秀声,读若酉。”莠字的本字秀与酉同韵母。又如,《易经》“履霜”句,郑玄“读为礼。礼、履叠韵。”故明双声、叠韵之说,“斯可以读古籍,……否则捍格难通也。”其三,反切问题。汉字注音,传统上用两个字拼合,上字取声,下字取韵及调,称为反切。
《左传》已有“不律为笔”、“丁宁为钉”的记载,说明反切注音早在周秦时代即使用。至三国魏人孙炎作《尔雅正义》,用反切法注音,这种注音方法开始盛行开来。刘师培指出,不明双声、叠韵之法,则“不能言切韵”。所谓上字取声,即上字与所注之字为双声;下字取韵,即下字与所注之字为叠韵。“欲定每字之切音,先取同母之字,后取同韵之字,连类相呼,其音即得。”其四,一字数音问题。同一字出现多个读音,原因一在于各地方言不同,从而出现多个不同的读音。“凡字音与文字偏旁相合,及与物类之音相合者,皆正音也。”各地方音则为转音。正音与转音之间,不是双声就是叠韵。故“各方土音,无非由正音而转。若明于双声、叠韵之法,则各地之方言,皆可以由此通彼,而审其异同之故。”出现一字多音的再一原因,在于汉字往往一字多义,为区别不同含义,“故一字分为数音”。然而多音之间,也多数属于双声。如度字,一为徒故切,“尺度之义”;一为度落切,“其义转为忖度之度”。两音同声母。
《中国文学教科书》介绍了汉字语音系统的研究状况。汉字语音系统包括母、韵、调三个要素。其一,母。母又称字母,即声母。“字母之说,本古籍所未言。自佛书入中国,始有字母之名。”唐代首创36字母,此后长期流行于学术界。至清代,戴震、邹汉勋将其并为20。其二,韵,即韵母。中国历来韵学发达。自魏晋起,为方便韵文写作者检索押韵,编写了不少韵书。这些韵书大致先分四声或五声,再分韵母,韵母分为数十部。凡同声同韵的字为一类,取其中一个字为标目。各书韵目各不相同,有分为200多目的,如隋代的《切韵》、唐代的《唐韵》、宋代的《广韵》和《集韵》;有分为100多目的,如宋代的《韵略》。《韵略》分107目,后称平水韵,流传最广。韵书的编写,为汉字韵母构成、分类的研究奠定了基础。其三,调。调即声调。南朝齐、梁之际,汉字声调分为平、上、去、入,“始有四声之说。”而平声又分阴、阳,“故有五音之说”。《韵学通指》称平、上、去三声均有阴、阳之分,故又有七音之说。“今日粤东之音已具七音,七音之说,似未可非。”后世语音变化,入声基本消失,分阴、阳、上、去四声。
汉字语音系统的研究成果,为近代创立新的注音方法奠定了基础。汉代人注音,使用读若某、读为某的方法,即用一个汉字为另一个汉字注音。魏晋以后另创反切方法,用两个汉字呼合的方法注音,较汉代注音方法大为进步,流行了一千多年。但是,由于不少汉字一字多音,其韵母也不易准确确定,所以反切法难以注出准确的读音。到了近代,随着社会的迅速发展,文字的普及和统一日益迫切,改革旧的注音方法势在必行;西方语言学理论的大量传入,也为改革提供了借鉴。在《读书随笔》一文中,刘师培提出了创造字母、使用拼音文字的主张:“居今日之中国,舍形字而用音字,势也。”“知等韵、古韵之相贯,即知由双声、叠韵可以通反切矣。知反切之理,即知字母之不难制造矣。”他关于汉语改用表音文字的意见,固然过于偏激。但是,他关于仿行西法,创造字母并以之相拼以注音的方法,却是符合汉字注音方法改革方向的。
第四,训诂。刘师培指出,训诂学的起因,其一在于文字随时代而变异,“则生于后世,必有不能识古义者。若欲通古言,必须以今语释古语。”其二在文字随地域而不同,“则生于此地,必有不能识彼地之言者。若欲通方言,必须以雅言证方言。”其三在于后世口头语言与书面语言分离,“凡通俗之文,必与文言之文有别。则书籍所用之文,又必以通俗之文解之。”训诂之学,始于东周。东周训诂字义,有以本字训本字者,如“蒙者,蒙也”;有以音近之字训本字者,如“君,群也”;有以数字递相训者,如“福者,备也,备者,百顺之名也”;有一字不仅一义者;有以字形解字者;有以字义解字者。前四种,“大抵字义与字音相合,皆以字音训字义者”;后两种,均为字义起于字形,“即以字形解字义。”汉代训诂学,主要在注释六经、诸子。一为以今语释古语,“诚以古训难明,故借俗语以明之”;一为以今制明古制,“诚以古今制度不甚相远,故以今况古。”唐代义疏之学盛行,以疏释注。“盖汉魏以前之文,又非隋唐之人所克解也。故有汉人之注,然后汉人可解古书;有唐人之疏,然后唐人可因汉注读古书。”宋代学者虽然流于空疏,但也并非不讲求训诂。训诂之书,最早为《尔雅》。《尔雅》一书,以释义为主。其一,以今语释古语。如训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等12字为始。前12字“皆系古代之称,而始字则为当代普通之称。”其二,以雅言释方言。如:“斯、侈,离也。”斯、侈为方言,离为雅言。其三,以俗语释文言。如“明明、斤斤,察也。”明明、斤斤为文言,察为通俗语。汉代训诂学著作,流传至今的又有扬雄所著《方言》,许慎所著《说文解字》。班固等所著《白虎通德论》虽为“释典礼之书,然一字必穷其义。……保存古训之功,岂可没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