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兵
自80年前傅斯年提出“史学只是史料学”,虽然由此成就了历史语言研究所,使得中国的史学研究在国际上获得相当的地位,其本人亦被标举为所谓“史料学派”的盟主,却也因此惹来诸多争议。围绕这一观念,各方学人议论纷纷,赞成与反对者的态度尖锐对立,迄今为止,还是聚讼纷纭的公案。检视众多相关论著,似乎剩义无多,一些后来者的意见即使没有落入前人窠臼,也掉进傅斯年相当不以为然的“辩论”俗套。所以还要再析,原因有三:其一,近年来新见的相关史料渐多,为解读既有史料和史实,提供了必要的依据。其二,傅斯年“史学只是史料学”的主张本旨,究竟如何理解,与其史学思想的整体关系如何,似还有未尽之义。以时间为线索,探究事实联系,即用傅斯年的办法来研究傅斯年的想法,有助于厘清一些关键问题。其三,“史学只是史料学”对于历史研究的积极作用,还有在傅斯年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展的余地。有鉴于此,再析不仅必要,而且可能。对于时下学术风气的走向,不无借鉴意义。
一、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
傅斯年正式提出“史学只是史料学”的概念,始于1928年发表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原文为:“历史学和语言学在欧洲都是很近才发达的。历史学不是著史,著史每多多少少带点古世近世的意味,且每取伦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利用自然科学供给我们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着的史料,所以近代史学所达到的范域,自地质学以致目下新闻纸,而史学外的达尔文论正是历史方法之大成。”这一表达,傅斯年先后还使用过“便是”、“本是”、“即”等等,意思大同小异。值得注意的是,傅斯年所认为“只是史料学”的史学,并非泛泛而言,而是指近代的历史学。这种近代的历史学不同于古典的史学,确切地说,是分科治学以后的史学。这样的史学虽然以近代以来的欧洲为典范,在中国历史上却早已出现过。中国的历史源远流长,史学也发达较早。所以,所谓“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绝不是故作大言,而是傅斯年对于中西史学历史变迁的理解与把握的浓缩。
要想完整理解“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最重要的文本是《史学方法导论》。该书不仅是傅斯年系统阐述其史学观念的主要体现,也是其一生教学讲授的基本教材。可惜全本迄未得见,目前各家引述的只是残篇。据傅斯年所拟目录,这份讲义共分七讲,依次为:第一讲,论史学非求结论之学问;论史学在“叙述科学”中之位置;论历史的知识与艺术的手段。第二讲,中国及欧洲历代史学观念演变之纲领。第三讲,统计方法与史学。第四讲,史料略论。第五讲,古代史与近代史。第六讲,史学的逻辑。第七讲,所谓“史观”。台湾联经版的《傅斯年全集》出版时,编者说明这是傅斯年任教北京大学时的讲义,仅存第四讲。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的《傅斯年全集》,照联经版录入。
尽管目前仍无法得窥《史学方法导论》的全貌,从新出史料还是可以更多地了解该书的内容,而这对于全面认识傅斯年的史学观念,无疑相当重要。1995年12月刊登于《中国文化》第12期的未刊稿《中西史学观点之变迁》,傅斯年从三方面加以讨论:一、中国历代对于史学观点之变迁;二、西欧历代对于史学观点之变迁;三、近代数种史观之解释。与《史学方法导论》的拟目比较,至少应当就是第二讲的内容,并涉及第七讲的一部分。而据1933年度《国立北京大学一览》的《<;史学方法导论>;课程纲要》,傅斯年为北大历史系所开的这门必修课,只有三方面的内容,即“一、中国及欧洲史学观点之演进。二、自然科学与史学之关系。三、史料之整理办法。”这与傅斯年的拟目差距较大,至少表明截至1934年,《史学方法导论》的框架仍不完整。
icaldiscipline,不该一节一段的乱猜。中国现在好几本统计学,没有一本说它是probabilities之应用的,这样子的统计学不是科学……至于历史与统计,更是笑话。历史那里有许多可供统计(科学的统计)的事实?我好引Rifferplaton的方法,‘以字数统计证Dialogue之先后’。但这真是统计学的屑末而已。强谓统计与史学大有关系,亦幻想也。”顾颉刚指其“自谓算学很好,统计第一”,傅斯年以“名誉攸关,不得不辩”,还专门致函胡适,说是“此真笑话,我断不至妄到这一步也。”目前所见第四讲《史料论略》一开始就说:“我们在上章讨论中国及欧洲历史学观念演进的时候”,而据傅斯年的拟目,讨论中国及欧洲历史学观念的演进应是第二讲,按照北京大学1933年度《<;史学方法导论>;课程纲要》,中间则夹着一讲“自然科学与史学之关系”,均不及统计方法与史学。另外,史语所与社会学所有明确分工,前者并不涉足近代史,这恐怕不仅是职责的差异使然,即使到1950年代,迁移到台北的中研院筹建近代史所,史语所的一些先生仍持明确的反对态度。虽然那时傅斯年已经故去,多少还是反映了这些有着相同或相近学术理念的学人的长期共识。
由此可见,傅斯年《史学方法导论》的若干讲,可能并未形成完整的文字。从上述情形判断,傅斯年拟定的七讲,应当不是平均用力,其中比较重要的是第一、二、四、七各讲。除第一讲外,其余各讲已经有了傅斯年本人所写的较为系统的文本作为依据,而第一讲的基本内容,从傅斯年的各种相关文字中,也可以窥见大体。这为理解傅斯年的史学思想的基本系统,特别是全面地解读一些近乎口号式的概念,提供了较为坚实的基础,能够有效地避免断章取义或隔义附会。
《中西史学观点之变迁》,也就是《史学方法导论》的第二讲“中国及欧洲历代史学观念演变之纲领”,可以说是从中外史学发展进程的角度来理解“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的关键。按照傅斯年的认识,“客观史学方法,非历史初年产物,而为后起之事。大概每一个民族历史的发展,最初都是神话与古史不分,其次便是故事与史实的混合,经过此二阶段后,历史乃有单独的发展”。这一通例,中外大体一律,只是中国文化发达甚早,史学的成熟也相对较早。《春秋》以下,已出现纪事编年系统。但《史记》并非客观历史,司马迁非考订家而是记录家,将记事与记理溶于一炉,寓褒贬于著述,加入主观思想,有其特殊见解,成一家之言,为综合史体。其长处在于:(1)比较编年学之观念之早现;(2)八书即中国古代的文化史;(3)纪传体成立,与编年成史学两派;(4)史始自成一派。所以《史记》为承前启后的一大部著作。但自汉迄唐,史学竞胜者只在文学与史法,到了宋代才风气大变。
宋代史学最发达,“最有贡献而趋向于新史学方面进展者,《通鉴考异》、《集古录跋尾》二书足以代表。前者所引之书,多至数百余种,折衷于两种不同材料而权衡之,后者可以代表利用新发现之材料以考订古事,自此始脱去八代以来专究史法文学之窠臼而转注于史料之搜集、类比、剪裁,皆今日新史学之所有事也。”至于《资治通鉴》、《五代史》、《新唐书》等,虽然于《春秋》的正统思想有莫大的解放,仍不能廓清主观成分。尽管如此,北宋史学已远超前代,可惜南渡后无进展,元明时生息奄奄。清朝史学家为避文网,不敢作近代史料之搜集编纂,而趋于考订史料之一途,《廿二史札记》、《十七史商榷》贡献最大。“然而有清一代始终未出一真史家与真史书。现在中国史料由于地下之发掘与考古学之贡献,日益加多,作史较易,加以近代西洋史学方法之运用与乎社会科学工具之完备,今后史学界定有长足的进展。”
这样的观点,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已经出现:司马迁的《史记》传信存疑以别史料,能作八书,排比列国纪年,“若干观念比十九世纪的大名家还近代些”。欧阳修的《五代史》不是客观史学,而《集古录》“下手研究直接材料,是近代史学的真工夫。”欧阳修的《五代史》、朱熹的《纲目》代表中世古世的思想,司马光的《通鉴》则能利用无限的史料,考订旧记。“宋朝晚年一切史料的利用,及考定辨疑的精审,有些很使人更惊异的。照这样进化到明朝,应可以有当代欧洲的局面了。”不幸因为胡元之乱,以及满清外族政府最忌真史学发达,不仅不能开新进步,反而退步。傅斯年和陈寅恪都十分推崇宋代史学,但具体标志,略有不同,《通鉴考异》是两人共同标举的代表作。《史学方法导论》称:“在中国详述比较史料的最早一部书,是《通鉴考异》。这里边可以看出史学方法的成熟和整理史料的标准。在西洋则这方法的成熟后了好几百年,到十七八世纪,这方法才算有自觉的完成了。”
傅斯年虽然认为中国史学发达甚早,并将宋代史学的诸多特征指为新史学,实际上却是以欧洲近代的新史学作为标准,来反证中国的史学发展程度。他说:“中国学问,自古比西洋继续性大,但最近千年来,反不如西洋之有继续性,此亦中国近代文化落后之一原因。”欧洲希腊以前的史学,只是文学的附庸。罗马教会成立以后,未经外力扫荡,只有内部改革,不如中国经永嘉、靖康两次南渡,历代史籍,传少失多,专家之学,不得传承,许多学问,多成绝学。所以奥古斯丁以整齐方法叙述史实,以历史证明有系统之神学,文艺复兴时期,更由于对希腊古学的兴趣和探究,形成脱离宗教色彩的新文学新史学,只是仍不以史为谈事之对象,而以史学为表现文学之工具。近代欧洲史学的发展体现于两方面,一是观点变化,“近代史学观点,与其谓为出于思想之变化,毋宁谓为事实之影响”。由于新大陆的发现等事实,从前上下古今一贯的学说根本动摇,“对于异样文明,发生新的观念、新解释的要求,换言之,即引起通史之观念、通史之要求”。二是方法改进,欧洲中世纪以来,各种类型的史料增多,“近代历史学之编辑,则根据此等史料,从此等史料之搜集与整理中,发现近代史学之方法——排比、比较、考订、编纂史料之方法——所以近代史学亦可说是史料编辑之学。此种史学,实超希腊罗马以上,其编纂不仅在于记述,而且有特别鉴订之工夫。……过去史学与其谓史学,毋宁谓文学;偏于技术多,偏于事实少;非事实的记载,而为见解的为何。史学界真正有价值之作品,方为近代之事。”“此二种风气——一重文学,一重编辑史料——到后形成二大派别,一派代表文史学,一派代表近代化之新史学”。
前者“不在史料本身之讲求,而惟文学、主观见解之是务”,相关作品对世界影响虽大,终以文学价值为多;后者则重视记载之确实性,因所见史料超过前人,记载也较前人更加确实。“此外史料来源问题,亦使新史学大放异彩。……由于史料之搜集、校订、编辑工作,又引起许多新的学问。”尤其是考古学、语言学和东方学,近代均有大的发展。人们对于自身、世界以及其他文化历史的认识大为扩张。正是基于上述事实,傅斯年断言:“综之,近代史学,史料编辑之学也,虽工拙有异,同归则一,因史料供给之丰富,遂生批评之方式,此种方式非抽象而来,实由事实之经验。”
周予同将现代中国史学大别为史料与史观两派的观点影响深远,傅斯年在被视为史料派代表的同时,似乎被剥夺了对于史观的发言权。这一划分后人大抵延续,且被不断简化和放大。实则尽管傅斯年对于史观不能说毫无成见,却的确下过工夫,加上长期留学欧洲的背景,了解的程度当在不少批评者之上,绝非一般的偏见。目前《史学方法导论》的第七讲“所谓史观”虽不可见,但《中西史学观点之变迁》的第三节“近代数种史观之解释”,还是提供了傅斯年关于史观的系统意见。他认为:“因人类接触,发生世界史要求,以解决新问题,同时一般哲学家以为历史无非事实之记录,事实之演变,必有某种动力驱之使然,如能寻着某种动力之所在,则复杂之历史,不难明其究竟,因是而有史观之发生。所谓史观,即历史动力之观察,观点不同,推论即异”。傅斯年选择最有势力的三种史观加以概述,即进化史观、物质史观和唯物史观。
一般关于进化论的描述,都说源于达尔文对生物学的考察,后来赫胥黎用于人类社会,形成社会达尔文主义。傅斯年的看法有所不同,他认为达尔文学说不出自生物学,而得自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将马氏的生存竞争思想用于生物界,得出自然淘汰的观念,优胜劣败,适者生存的思想由此生出。这一思想盛极一时,深深影响十九世纪下半叶的学术界,连人文科学、物质科学亦大受其影响。进化论的优点,“在将整个时间性把握住,于史学演进给一新的观点,同时文化人类学、人种学之兴起亦有帮助”,其流弊则文艺复兴以来的学术思想自由断裂,人道主义趋于淘汰,武力主义逐渐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