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怡
晚清程朱理学的重要代表人物罗泽南(1808-1856)学术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主张通过学术论辩来维护孔孟程朱之道,“于异学辨之尤严”。在罗泽南看来,程朱理学是孔孟之学的嫡传,是天下的唯一“正学”,除此以外的学问,不是“俗学”,就是“异学”。这些“俗学”、“异学”对世道人心造成了极端恶劣的影响,后世之所以无法比拟三代,就是因为“管、商之功利,佛、老之虚无,俗学之训诂、词章,陆、王之阳儒阴释又从而摇之,乱之,阻抑之,陷溺之”。因此辨学是关系到世运兴衰、国家兴亡的头等大事,“俗学不黜,异学不熄,欲求立乎其极,是欲之闽、越而趋陇、蜀也,安望其能至也哉!”基于以上理由,罗泽南主张排斥一切“俗学”、“异学”,特别是对王阳明心学拒斥尤力。
一、尊朱
罗泽南批判异端不是凭空而发,而是建立在明了“正学”的基础之上的。所谓辨学卫道,辨学是为了卫道,所卫的“道”就是辨学的前提与准则。那么,罗泽南所卫的“道”指的是什么呢?要清楚这一点,不能不首先辨明罗氏学术的归属。
从罗泽南的道统说中,对罗氏学术的取向即可有一个大致的了解。自唐时韩愈为了辟佛反老,仿照《佛祖统纪》的传法世系,提出儒家的道统说后,出于维护道统的使命感,后世理学家如程颐、朱熹等对此都津津乐道。程颐将自己的兄长程颢作为道统的继承人,直承孟子。朱熹说:“自尧舜以下,若不生个孔子,后人去何处讨分晓?孔子后若无个孟子,也未有分晓。孟子后数千载,乃始得程先生兄弟发明此理。”将尧、舜、孔子、孟子、程颢、程颐作为传道统者。随着理学的发展,越到后来,儒家的道统说越完善,同时也越纷杂,涉及的学者越来越多,而千歧万变,莫衷一是。从一位学者的道统说中,往往可以看出他的学术倾向。比如孙奇逢在《理学宗传》中将陆九渊、王阳明与二程、朱熹并列为道统的传人,即被宗程朱者指责为淆乱道统。关于儒家的道统传承,罗泽南的看法是:
唐、虞以降,传道统者数圣人,而此数圣人者,亦不过尽一身当然之则。尧、舜性之也,全此身之道者也;汤、武反之也,体此身之道者也;禹、皋、伊、旦、孔、曾、颜、孟,存此身之道者也。
他认为古往今来存在着一个所谓唐尧、虞舜、皋陶、夏禹、商汤、伊尹、周公、孔子、曾参、颜回、孟子等圣贤一脉相承的传道之统系。
不过,与大多数理学家一样,罗泽南虽然尊崇先秦诸儒,但实际上更为推重有宋诸儒。他认为“有宋诸儒,发尧、舜之薪传,续孔、孟之微脉,圣贤之道,益以大明于天下”,因此治学要“以四子之书为宗旨,以六经为菽粟,以宋五子之言为尺度”。这里的“四子”指的是孔子、孟子、曾参、子思。由于二程认为《大学》中“经”的部分是孔子的学生曾参记述的孔子之言,“传”的部分是曾参的门徒所记述的曾参对孔子之言的阐发,《中庸》是孔门传授心法,经孔子的孙子子思记载下来传给孟子的,所以《论语》、《孟子》、《大学》和《中庸》又被称作“四子之书”或“四书”。朱熹穷毕生精力为“四书”作了注释,元朝延祐年间,朱熹所作的《四书章句集注》被定为科举考试的依据,自此成为最通行的“四书”读本。所以,与其说“以四子之书为宗旨”,不如说以朱熹注释的“四书”为宗旨。再加上“以宋五子之言为尺度”,即以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朱熹这五子的著述衡量一切学说,作为“别诐邪之失”的标准,就更确认了这一点。至于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不过是以备采择的思想养料罢了。
对于宋儒,罗泽南也非一视同仁,他最为尊崇的显然是朱熹。《石鼓书院怀朱子》一诗即是罗泽南为怀念朱熹而作,诗云:
天不生尼父,万古矇其视。
天不生紫阳,百代聋其耳。
元气会南宋,哲人应运起。
上探邹鲁奥,下契濂洛旨。
天人辨危微,理欲融渣滓。
著述垂古今,名言发至理。
恳恳开群蒙,孤诣百世俟。
落寞七百年,谁人继芳趾。
嗟彼小儒辈,纷纷肆谤毁。
浮云自朦胧,日月自光炜。
我来石鼓滨,残碑耸湘沚。
读罢意瞿然,猎猎秋风起。
石鼓书院位于湖南衡州石鼓山,始建于北宋太宗时,为宋初四大书院之一,仁宗时一度荒废,南宋孝宗时利用旧址加以扩建,规模益增,朱熹特为之作记以叙其事。1853年(清咸丰三年)秋,罗泽南驻军衡州,出资重修了石鼓书院。面对刻有朱记的残碑,他抚今追昔,不禁感慨万千,因作是诗。该诗将朱熹与孔子相提并论,推崇备至,将朱熹的学说比作永放光芒的日月,以为“朱子之道,不以有人言而或损”,那些诋毁朱熹的“小儒”,根本无法动摇朱熹理学集大成者的地位,并且隐隐寓有继朱熹起衰振弊、辨学卫道之意,无怪乎方宗诚将罗泽南划入朱子一派。当然,仅凭诗作是无法断定一位学者的为学宗旨的,罗氏学术著作的取向才是关键所在。通过下表可以清楚地看出罗氏学术与朱学之间的紧密联系。
上述罗泽南的每一部著作,从形式到内容无不带有十分明显的朱学印记。可以说,正是在吸收朱熹思想的基础上,罗泽南形成了自己的学说。在理气论上,罗泽南主要继承了朱熹的理先气后说和“理一分殊”思想。与朱熹稍有不同的是,他突出了气在宇宙生成、万物发展上的作用。在心性论上,基于朱熹的心性学说,罗泽南对气质之性的定义作了进一步的发展,把气质之性理解为气的性能,认为气质之性是能够改变的。在知行论上,罗泽南则全面继承了朱熹的“格物致知”说。
与尊朱相联系,明、清两代的宗朱学者也是罗泽南称许的对象,尤其是明代的罗钦顺和清代的陆陇其。
罗钦顺在理气观上与朱熹有较大的差异,但在心性论和工夫论上与朱熹并无二致,故当时与后世学者普遍将他视为“朱学后劲”。他自己也以尊信朱熹者自居,称:“舍程、朱之说而欲求至于孔、孟,与希升堂而闭之门者有以异乎!”为了维护朱学,他对儒学外部的禅学和儒学内部的心学都有所批判,并将心学系统中的杨简、王阳明、湛若水的学说都归入禅学,力图将它们逐出儒学的门墙。正是在这一点上,罗泽南对罗钦顺赞赏有加,再加上二人都姓罗,据传同为豫章罗氏的后裔,不免加强了这种思想上的认同感。1853年(清咸丰三年)夏,罗泽南到罗钦顺的家乡江西泰和征剿天地会起义,还特别拜谒了罗整庵先生祠,并赋诗铭记,诗云:邪说喧豗遍九区,困知一卷辟荒芜。
千秋道脉延濂洛,一代醇儒继薛胡。
南赣江头风浪险,西昌城外月轮孤。
吾宗原自豫章衍,细认渊源守旧模。
诗中盛称罗钦顺为醇儒,对他在理学史上的地位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特别肯定了罗钦顺著《困知记》在辨学上的意义,表示了自己对罗钦顺的景仰之情。
陆陇其之学以朱熹为宗,以为“朱子之学即孔子之学”,尊奉朱熹也就是尊奉孔子。对于王阳明心学,他极为不满,特作《学术辨》以辟之,称“明之天下,不亡于寇盗,不亡于朋党,而亡于学术”,而王学便是罪魁祸首,故极力主张“尊朱子而黜阳明”。陆陇其的学术虽无甚创新之处,但因尊朱黜王,得到统治者的青睐,成为清代第一位入祀孔庙的学者。清代程朱派的理学家对他都十分称道,唐鉴在《国朝学案小识》中便奉陆陇其为道统的传人,称“有宋之朱子,即有今之陆先生也”。罗泽南也特别推崇陆陇其,称赞他“能辨众说之支离,发章句之蕴奥,且一一鞭紧到学者身上也”,并影响到自己的学生。罗泽南的得意弟子贺兴范在所有清代的理学著作中,就“最喜读陆稼书先生《松阳讲义》”,因此得到他的特别赏识。
可以说,朱熹、罗钦顺、陆陇其等人讲究学术上的正邪、是非之辨,对各种异学杂说辩难不遗余力,显然对罗泽南具有一定的示范与引导作用。罗氏之黜王,除了出于维持学术纯正的责任感,也不免带有一些效仿先贤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