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清政府在新政推行过程中,也没有放弃对《圣谕广训》的宣扬。光绪二十八年(1902),政务处鉴于风教日下,特上奏恳准申明旧章,“饬下各省督抚、学政,认真督饬各教官随时亲历城乡,传集绅庶,详细讲解,并将近年叠次所奉谕旨凡有关民教者,切实开导”,“如有奉行不力者,随时查参,用示惩儆”。次年,清政府下令将原安徽繁昌知县梁延年所编《圣谕像解》一书刊刻石印,“分送各省,由督抚分发各厅、州、县各学堂,俾资观感,以端风化”。
除按旧制宣讲外,清政府还要求新式教育机构定期举行宣讲。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1904年1月)颁行的《奏定各学堂管理通则》“讲堂规条”规定:“教习学生,一律遵奉《圣谕广训》,照学政岁科试下学讲书,宣讲《御制训饬士子文》例,每月朔由监督教员传集学生,在礼堂敬谨宣读《圣谕广训》一条。”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学部奏定颁布的《劝学所章程》明文规定,各厅、州、县劝学所负有宣讲之责,宜遵照从前宣讲《圣谕广训》章程,延聘专员,随时宣讲;其村镇地方,亦应按集市日期,派员宣讲;一切章程规则,统归劝学所总董经理,受地方官及巡警监督。新式教育机构也担当起道德教化的重任。
二、士大夫的道、学、政
晚清时期,程朱理学在士大夫中影响广泛,宗奉理学的士人仍有一定规模。他们在思想信仰、学术研究、治身行政等方面遵守程朱之道,是程朱理学在晚清时期赖以延续的中坚。
首先,士大夫中宗奉理学者人数众多,出现了一些较为活跃的学术群体,理学声势一度有所壮大。
道光朝以后,伴随汉学式微,理学宗奉者活跃起来。尤其是在宋代理学家周、程、张、朱等人昔日讲学的湖南、河南、陕西、安徽、福建等地区,宗理学者声气相通,结成群体,其规模和声势明显超过乾嘉年间。湖南地区在清代受汉学影响较小,多数士大夫奉理学为尊,诸如陶澍、贺长龄、贺熙龄、唐鉴、胡达源、罗泽南、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等,均好理学。河南地区以理学知名者有刘廷诏、苏源生、李棠阶、王检心、王涤心等。关中地区自宋代以来就有讲求理学的传统,晚清时期,朝邑的李元春、周至的路德、三原的贺瑞麟等人尊奉理学,又通过讲课授徒,培养了大批理学后进。安徽地区以桐城为中心,拥有方东树、姚莹、方宗诚、方潜等一批笃守程朱之道的学者,而霍山的吴廷栋、六安的涂宗瀛、当涂的夏炘和夏炯兄弟等,也以理学闻名。继清初理学家李光地、蔡世远之后,福建的刘存仁、林春溥、郑星驷等人在学术上也首重程朱理学。
从时间上讲,道光二十年(1840),唐鉴“再官京师,倡导正学”,可视作理学复兴的重要标志。顾云《盋山文录》说:“道光之末世,儒讲汉学者浸微,于是唐确慎公鉴、文端公倭仁、吴侍郎廷栋诸人起而讲宋学,曾文正公国藩亦会焉。”这一年,唐鉴奉旨内转太常寺卿,在他周围聚集了倭仁、吴廷栋、曾国藩、何桂珍、吕贤基、窦垿等一批理学名士,从而在京师结成一个以唐鉴为核心、讲究程朱理学的学术群体。
唐鉴是理学复兴的宗主,倭仁、吴廷栋、曾国藩等则是理学复兴的主将。同治年间,倭仁、吴廷栋、李棠阶以正学立朝,他们身边聚集了一群讲究程朱理学的人士。在地方,以曾国藩为首的湘军集团也纠集了大批理学人士,除湘军首领左宗棠、胡林翼外,罗泽南、刘蓉、李元度、郭嵩焘、刘长佑、丁善庆、王錱、李续宾、李续宜、蒋益澧、贺兴范、钟近衡、刘典、涂宗瀛、方宗诚、杨德亨、程鸿诏、洪汝奎、倪文蔚、何慎修、甘绍盘等,或为湘军成员,或一度为曾国藩幕僚,均有理学背景。从一定意义上说,湘军集团就是一个理学大本营。
具体而言,他们对程朱理学的尊奉与笃诚,由其舍弃举业,专事理学,可见一斑。从理论上说,八股制艺以程朱理学为灵魂,又是后者的制度保证,二者是相互依存关系。但在现实生活中,八股制艺的程式化、功利化一定程度上却背离了程朱理学“实体实行”的宗旨。晚清时期,从追逐科举利禄改而致力于程朱理学者,不乏其人。潘德舆26岁弃科举之学,转以诚敬为本,笃好宋五子之书。山西薛于瑛亦视科举为俗学,弃而不就。丁光斗,字济阳,三赴乡试不第,遂弃举子业,以理学自任,著有《四书旁通录》等。江苏万斛泉年轻时读《性理精义》后遂不复事科举,转而恪守身心性命之学,精研《大学衍义》及性理诸书。他主持书院数十年,以理学造士,影响遐迩。吴县吴大澂、元和王朴臣、吉林于荫霖、平定李用清等或亲炙门下,或投书问学。安徽黟县胡元吉追陪左右达27年,湖广、江浙地区前来就学者更不在少数。
陕西名儒贺瑞麟的事例颇具典型性。他认为,八股制艺无益于修道明德,“《四书》非八比所能助也。自有朱子《章句集注》以来,《四书》不患不明,患不行耳。即或有所阐明,亦非大有关于身心,裨于世教。”甚而有非圣无法之害,“然其弊也,与空言等。其甚弊则空言之中,又为剽窃庸滥、诡狂侮圣而愈不可问矣。”因此,他决然割弃科举,转修实学。他在与刘蓉的书信中曾述及这一历程:
年二十四,始登桐阁先生(即李元春)之门,得闻圣学之大略,窃有意焉,而未知所入。既泛滥于有明以来诸讲学之书,书愈多讲愈烦而心愈无主,乃取《小学》、《近思录》稍稍读之,始微窥其门庭户牖之所在,诸家之说遂屏不事,然尚未离乎科举之业也。至是乃厌弃之,兄弟亲戚大不以为然,朋友书来又多见攻心,又窃疑前辈讲学亦有应举者,此或未害为学,终身穷饿都不计,恐学稍涉偏僻。痛思此理,经七昼夜,知学断当为己,无他计较。闻朋友中如此者,辄往正之,又反复程、朱说科举处,而志乃毅然不可易,然年且二十八矣。
清代书院多以时文课士,贺瑞麟在陕西讲学,则以讲求实学、不事制艺闻名。他为学古书院所定学约规定:“凡学于此者,一以圣贤之学为宗,世俗记诵词章、功名利禄之说务使扫除净尽,不以干其胸中,然后趋向专一,功夫纯笃,方有可冀。”学生段子絅年逾三十,从其问学后,自动放弃举业,专心圣贤之学。生员许思慎闻贺瑞麟之说,幡然变计,“夜即焚旧所业”,一意心性之学。张立基,字荩臣,“读书不屑治章句业,后因礼园以交于三原贺复斋先生,遂屏去帖括之旨,欲一一见诸行事”。
从那些所谓的顽固守旧分子身上,也可看出他们对程朱之道的笃诚。倭仁在思想上以恪守程朱理学自任,声称:“孔门大路,经程、朱辨明后,惟有敛心逊志,亦趋亦步,去知一字行一字,知一理行一理,是要务。”他对程朱理学的尊奉,并未停留在理论认识层面,而是在日用伦常中身体力行,将思想信仰与道德实践切实结合起来。他经常“端居深念,看圣人是如何,自己是如何,圣人何以为圣,自己何以为愚,朝夕以思之,饥渴以求之,弃旧图新,必期至于圣人而后已”。从修养过程看,倭仁相当谨严。理学家的道德修养工夫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而是穷其一生持之以恒的追求。倭仁坚持不懈地做省身日课,便是他蹈行理学修养的一个例证。倭仁做省身日课约始于道光十三年(1833)与李棠阶等人的“会课”活动。李棠阶在日记中多次表示:“宝儒、艮峰工夫皆严密”,“艮峰尤精严”。吴廷栋则称:
其人笃实力行,专以慎独为工夫。有日记,一念之发,必时检点,是私则克去,是善则扩充,有过则内自讼而必改,一念不整肃则以为放心。自朝至暮,内而念虑,外而言动,及应事接物,并夜而考之,梦寐皆不放过,而一一记出以自责。
据曾国藩日记,唐鉴对倭仁的修身工夫十分赏识,称倭仁“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曾国藩在家书中也予以称许:
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工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盖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
李棠阶、吴廷栋等皆为倭仁的至交,上述文字或出自日记,或源于家书,夸大其词的可能性不大。以程朱理学家的标准衡量,晚清时期,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假道学”大有人在,但如倭仁这样笃信理学的“正人君子”也不乏其人。
其次,宗理学的士大夫为维护程朱道统,传继正学,撰写了一批学术著作。
从整个中国理学史看,程朱理学走到晚清,已是日暮穷途。当时富有影响的理学作品,诸如倭仁的《倭文端公日记》、曾国藩的《求阙斋日记》、吴廷栋的《拙修集》等,也不过是抱残守阙,并无多少理论创新。但仍有一批学者身与其事,热衷于理学撰述。光绪年间所刊方宗诚《柏堂遗书》达76册,其中仅《柏堂集》一书即有94卷。贺瑞麟著有《清麓文集》28卷、《清麓日记》4卷,还编校理学书籍上千卷,仅《清麓丛书》就收有宋、元、明、清理学书籍150余种。不过,更能体现时代特点的,则是理学学术史的编修。
编纂理学史,维护理学道统,是晚清醒目的学术现象,也是程朱理学复兴的重要标志。理学学术史著作无论是数量、规模,还是“醇正”性,都明显超过了乾嘉时期。为便于叙述,按照著述体例,大体分为道统史和辨学两种类型。
道统史著作以唐鉴《国朝学案小识》、何桂珍《续理学正宗》、黄嗣东《道学渊源录》为代表。
《国朝学案小识》是晚清时期最有影响的理学著作之一,道光二十五年(1843)刊行。全书凡15卷,分为5大学案,收录清代前中期约200年间学者凡256人。在各学案的次序排列、篇幅长短及传主详略等方面,均以程朱理学为中心,排斥异说,置汉学于程朱理学之次,置阳明心学于正文之外。传主选择亦不例外,如《经学学案》斥宗尚汉学、诋諆宋学的毛奇龄于不录,《心宗学案》斥宗尚心学的孙奇逢于不录。就学术宗旨而言,《学案小识》并非简单地对清代前中期理学作总结,而是通过修史续统,扬宋抑汉,尊朱黜王,强化理学的正统地位。沈维鐈在序中称,此书“盖纯从卫道辨学起见”,一语道破唐鉴的苦心。
《续理学正宗》凡4卷,成书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系何桂珍领唐鉴之命续柘城窦克勤《理学正宗》而成。按,窦克勤是清初理学名家,所著《理学正宗》“止录正宗,其他儒行驳而不纯者”一概不录,而他的“正宗”,仅限于濂、洛、关、闽诸理学大师,并不包括陆、王在内。《理学正宗》专门为理学“道统正宗”修史立传,实质是尊崇程、朱为正统,排斥陆、王。《续理学正宗》是续补《理学正宗》漏缺的道学传人。根据唐鉴的意见,在元代许衡、明初薛瑄之后续补胡居仁、罗钦顺,清初续补陆陇其、张履祥,从而使宋、元、明、清理学道统清晰可见,绵延不断,与周、程、张、朱、许、薛等一起构成程朱理学的道统史。何、唐二人希望通过续统明宗,进一步强化《理学正宗》已具有的理学宗派意识。
唐鉴的《国朝学案小识》与窦克勤的《理学正宗》、何桂珍的《续理学正宗》“相翼而行”,从而构成一部从宋至清代中叶道统完整的程朱学派“正学”体系。咸丰时期,吕贤基将何桂珍的《续理学正宗》与唐鉴的《学案小识》进呈朝廷,“藉为正学之助”。黄倬在跋中称《国朝学案小识》一书,“正洙泗之坛坫”,“严洛、闽之藩篱”,“为斯世扫榛莽,为后学正趋向,为希贤作圣者立一必可至之正鹄”。唐鉴等人的道统史编纂,对于当时程朱理学复兴无疑起了导向作用。
《道学渊源录》是清末学者黄嗣东为回应新思潮而纂辑的大型学术史,虽称不上集道学大成之作,但却是最后一部由道学中人编修的道学通史。《道学渊源录》凡100卷,光绪三十四年(1908)凤山学舍刊行。该书以李文炤《圣学渊源全录》为基础,辑录朱熹《伊洛渊源录》14卷,谢铎《续录》6卷、《补录》3卷、《洙泗录》4卷、《附录》2卷,参照熊赐履《学统》、张伯行《道统录》、黄宗羲《明儒学案》、黄宗羲和万斯同合著《宋元学案》等书,然后加以修订、增补、扩充,前后历20年编修而成。全书上起伏羲时代,下迄清末,按道学渊源流变分为八编(又称“八录”)。光绪后期,西学大量传播,民主思想渐成不可阻抑的潮流。在此背景下,黄嗣东编纂卷帙如此大的道学史,其用意相当明确,就是要卫道续统,以道学对抗新学。这一点,从辛亥革命前夕陈三立所作墓志铭可得以印证:
自变法之议起,新说溢言亦日滋蔓,后生学子剽袭口语,恣为披猖。君痛中国人伦道法之懿刮扫且绝,往官陕时故辑有《濂学编》,至是益广罗三代以来迄于今兹圣哲儒者之说,部列条举,为《道学渊源录》一百卷,于疾病呻吟中昕夕搜订,复下己意为序表。君盖私冀以所为书稍饷来者,渐渍人心,系輓什一于千百,虽势格时迕,取骂讥笑,侮厌憎而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