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军
清代理学“竭而无余华”,缺乏理论创新,致使学界不太重视清代理学研究。不过,程朱理学并不单是书斋中的学问,还是清代的官方哲学、社会意识形态、民众的文化宗仰。晚清时期,社会局势每况愈下,但程朱理学的地位并未呈现出直线式下降,相反,社会危机突显了程朱理学的道德色彩,强化了它的经世特征,甚至一度出现了所谓的“理学复兴”。因此,仅从学术史、思想史切入,难以展现清代理学的时代特点。本文力图采取文化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进路,以晚清时期的程朱理学为例,予以探讨。
一、清政府的官方哲学与意识形态
程朱理学内涵丰富,作为意识形态,清代统治者主要是利用其中的伦常名教、道德学说,控制思想文化,维持社会秩序。
清代以程朱理学为正学,始自康熙朝。康熙帝推崇程朱理学,明确规定以“崇儒重道”为统治思想。乾嘉年间,汉学鼎盛,程朱理学地位有所降低。晚清时期,清统治者出于挽救危局的需要,大肆提倡和强化“崇儒重道”,宣扬程朱理学。
1.学校教育中灌输理学思想
鉴于世风浇漓,在各级教育中,清政府努力强化正学教育,培养切实奉行程朱理学的人才。道光帝登极后,多次谕令正学术以敦士习、端民风。道光十五年(1835),御史俞焜奏请严核优劣以端士习,道光帝借机发布上谕,称:“从来民风之醇朴,由于士习之端谨。凡有教士之责者,不徒课以文艺,务在敦崇实行,严为旌别,以树风声。”清政府要求各督抚、府尹、学政严饬地方官暨各教职,务须随时训诫,认真稽查。
道光三十年十二月(1851年1月),咸丰帝继位不久,两江总督陆建瀛进呈新刊《御纂性理精义》、《圣谕广训直解》,得到清廷嘉纳。咸丰帝颁发上谕,重申“经正民兴”的意义,要求各地方督抚务当实力奉行。谕中称:“朕思《性理》诸书,均为导民正轨,著各省督抚会同各该学政转饬地方官及各学教官,于书院、家塾教授生徒,均令以《御纂性理精义》、《圣谕广训》为课读讲习之要,使之家喻户晓,礼义廉耻油然自生,斯邪教不禁而自化,经正民兴,庶收实效。”后又刊发《钦定满汉文大学衍义》等理学书籍,以敦教化。
同治元年(1862)三月初,曾任顺天府尹的蒋琦龄上《中兴十二策疏》,较系统地提出“崇正学以兴教化”,“退孔、郑而进程、朱,贱考据而崇理学”的建议。他指出,康熙朝国运昌盛,正是由于正学昌明,“一以程、朱为归”之故,因此,“欲正人心、厚风俗以图太平,非崇正学以兴教化不能也”。蒋的奏陈得到清政府重视,三月下旬,同治帝谕示天下,要求各直省切实加强程朱理学的宣扬与教化:“我朝崇儒重道,正学昌明,士子循诵习传,咸知宗尚程、朱,以阐圣教。惟沿习既久,或徒骛道学之虚名,而于天理民彝之实际,未能研求,势且误入歧途,于风俗人心,大有关系。各直省学政等躬司牖迪,凡校阅试艺,固宜恪遵功令,悉以程、朱讲义为宗,尤应将《性理》诸书随时阐扬,使躬列胶庠者,咸知探濂、洛、关、闽之渊源,以格致诚正为本务,身体力行,务求实践,不徒以空语灵明,流为伪学。”同年底,清政府又先后下诏敦促国子监祭酒、各省学政切实讲明正学,端正士风。上谕明确要求提高程朱理学在太学教育中的地位:“近来国子监专以文艺课士,该祭酒等既以是为去取,而士子亦复以是为工拙,于造就人材之道何裨焉?著嗣后于应课诗文外,兼课论策,以经、史、《性理》诸书命题,用觇实学。并著该祭酒等督饬各堂助教、学正、学录,分日讲说,奖励精勤,惩戒游惰,黜华崇实,以端趋向。”为导风向,清廷还任命理学名儒倭仁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倭仁主持制定的《翰林院条规》六条,主旨即在加强理学修养、培养正学风气。同治帝本人,亦择倭仁、李鸿藻等理学人士为师。同治三年(1864),清廷颁布上谕,以“古今治乱得失之源,圣贤身心性命之学,莫备于经,君临天下者,所当朝夕讲求”,令倭仁、贾桢等选派翰林,择《四书》、《五经》中切要之言,仿照《大学衍义》体例,衍为讲义。
光宣年间,废科举,兴学校,推行新式教育,但清政府主观上从未放松对正学的宣传:“近年历次兴学谕旨,惟以端正趋向为教育之源,一则曰敦崇正学,造就通才,再则曰庠序学校,皆以明伦。圣训煌煌,无非以崇正黜邪为宗,以喜新忘本为戒。”譬如,光绪二十七年(1901)七月清廷颁布的停八股、改策论上谕,明确告诫天下士人:“自此次降旨之后,皆当争自濯磨,务以《四书》、《五经》为根本,究心经济,力戒浮嚣,明体达用,足备器使,庶副朝廷求治作人之至意。”同年八月颁布的改书院为学堂上谕中,清政府重申崇儒重道的重要性,要求各级学堂务必以儒学纲常大义植基立本:著各级学堂,“其教法当以《四书》、《五经》纲常大义为主,以历代史鉴及中外政治、艺学为辅,务使心术纯正,文行交修,博通时务,讲求实学,庶几植基立本,成德达材,用副朕图治作人之至意。”清政府所颁发的《学务纲要》专列“理学宜讲明,惟贵实践而忌空谈”一条,强调指出:
理学为中国儒家最精之言,惟宗旨仍归于躬行实践,足为名教干城。此次章程,既专设品行一门,严定分数;又于修身、读经著重,是处处皆以理学为本。但性与天道,子贡未闻,浅学高谈性命,亦是大病,故于大学堂设有研究理学专科,又于高等学堂及优级师范学堂设人伦道德一科,专讲宋、元、明、国朝诸儒学案,及汉、唐诸儒解经论理之言,与理学家相合者,令其择要讲习。惟止可阐发切于身心日用之实理,不可流为高远虚渺之空谈,以防躐等蹈空之弊,果能行检笃谨,即是理学真儒。
《奏定学堂章程》在课程设置时,把“修身”、“读经”、“人伦道德”科目置于各类各级学堂课程的首要位置。
2.以理学铨选人才
科举制度是清代最为主要的选官制度,而科举考试则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为本,尊奉程朱理学是其宗旨。晚清时期,科举制度逐渐败落,但在停废之前,其对于维系程朱理学的正统地位,意义不可小觑。作为一种政治制度和文化传播渠道,它把程朱理学的思想学说渗透到全国各地,几乎没有多少士子学人能够避免。童生之县试三场,以《钦定四书文》为主。乡、会试第一场试《四书》文三篇、五言八韵诗一首,题解用朱熹集注。“自来以《四书》为一场者,以尊朱子故也。”第二场试经文五篇,《五经》题解,《易》主程颐《传》、朱熹《本义》,《书》主蔡沈《传》,《诗》主朱熹《集传》,《春秋》以《左传》本事为主,参用《公羊》、《穀梁》,《礼记》主陈澔《集说》。关于科举制度与程朱理学的关系,邓云乡《清代八股文》指出:科举“从制度上把《四书》作为惟一的制艺命题范围书籍”,“五百年中,它不但是最主要的启蒙教材,必读教材,而且不少人都把它作为半辈子的必读书、或终生的必读书。”八股制艺对于维护程朱理学的独尊地位,起到制度上的保障。
这一时期,为树立理学形象,端正趋向,清政府还加大对理学名儒的表彰。咸丰元年(1851),清廷颁发上谕称,唐鉴“品学兼优,器识安定”,本欲令留京供职,因年逾七旬,不能服官,“优诏加二品衔,命回江南主书院讲席,矜式后学”。同治七年(1868),清政府对“年届耄耋,笃学不倦”的夏炘等理学人士进行表彰。光绪初年,陕西督学吴大澂、柯逢时先后以“经明行修”把贺瑞麟、杨树椿、薛于瑛入荐,皆得旨赐国子监学正衔,晋五品衔。理学硕儒万斛泉一再得到清廷垂青。光绪八年(1882),湖广总督涂宗瀛以“恪守程、朱之学,躬行实践,老而弥笃”,奏加国子监博士衔;二十八年(1902),总督张之洞、巡抚端方复疏陈万斛泉“学行端纯,化及一乡,议论正而不偏,教思耄而不倦”,诏加五品卿衔;宣统元年(1909),宣付国史馆,列入儒林传。理学名儒受到如此礼遇,在乾嘉年间并不多见。
晚清时期,不少理学人才受到重用。清中叶,“弃宋返汉”成为风气,“士大夫皆不尚友宋儒,虽江浙文士之薮,其仕朝者无一人以理学著”。这种状况在同治年间有很大改变。同治元年(1862),倭仁一载数迁,在短短8个月中,先后擢工部尚书、同治帝师傅、翰林院掌院学士、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时人称:“倭艮峰以道学直谏名,此举从人望也。”李棠阶、吴廷栋也于同治元年内召入京。李氏授大理寺卿,连擢礼部侍郎、左都御史、署户部尚书。吴氏于同治二年连迁大理寺卿、刑部右侍郎、署户部左侍郎等职。方宗诚称:吴廷栋“与倭公艮峰、文园李公同朝。时倭公以大学士为师傅,李公以尚书掌军机,虽各有分位,未能越俎,而道义相契,可以密相赞襄,切磋德业,海内称为三大贤。都中凡有志正学之士,皆以三公为依归焉。”同治帝的其他几位师傅李鸿藻、徐桐、翁同龢等,也学尊程、朱。理学名臣同时荣登权要,这在政治史上并不多见。清政府表彰和重用理学人才,显然是为加强意识形态控制。
3.以理学教化民众
道光朝以后,清政府为向民众灌输其统治思想,宣传主流意识形态,采取了多种手段。诸如,设立昭忠祠、贤良祠、名臣专祠、贞节牌坊,旌表忠、孝、节、烈,宣扬伦常观念;设立官书局,大量刊刻《四书》、《朱子小学》、《近思录》等理学典籍;修建各地文庙、学宫,举行文庙祭祀活动,将理学名儒刘宗周、汤斌、陆世仪、张伯行等从祀,咸丰年间还把从祀文庙章程做了明确倾向程朱理学的修改:从祀名儒“应以阐明圣学,传授道统为断”。兹以《圣谕广训》的宣讲为例。
以《圣谕广训》为主要内容的乡约教育是清代教化民众的重要方式。康熙帝以程朱理学为指导,颁布《圣谕》十六条,作为乡约教化的核心内容。雍正帝执政后,又将《圣谕》十六条扩充为《圣谕广训》万余言。乡约制度规定,凡直省州县乡村巨堡、土司地方,设立讲约处所,于举贡生员内挑选一人为约正,每月朔、望日,齐集百姓,宣讲《圣谕广训》。乾嘉时期,地方官讲约不重实效,一度流于形式。晚清时期,清统治者认识到教化民众的紧迫性,饬令各级官员认真宣讲。
道光十九年(1839),道光帝诏告各级官吏,切实采取措施,广为宣传《圣谕广训》,以导民向善。上谕说:
向例各直省地方官朔望宣讲《圣谕广训》,俾乡曲愚民皆知向善,良法美意,允宜永远遵行;惟州县地方辽阔,宣讲仍虑未周。嗣后各学政到任,即恭书刊刻,颁行各学生童,令人人得以诵习。并著翰林院敬谨推阐《圣谕》内“黜异端以崇正学”一条,拟撰有韵之文进呈,候朕钦定,饬各学政一并恭书,遍颁乡塾,俾民间童年诵习,潜移默化,以敦风俗而正人心。
清政府将阐发《圣谕广训》的四言韵文,颁行各省,作为化民成俗的普及讲本。咸丰帝登极后,重申宣讲《圣谕广训》的意义,严厉要求“各该督抚等务当实力奉行,毋得视为迂阔具文,日久生懈”。同治年间,清政府广泛刊印《钦定满汉文圣谕广训》,并多次饬令各级教官身体力行,实力宣讲:“饬各教官分日于该处城乡市镇,设立公所,宣讲《圣谕》,务使愚顽感化,经正民兴,正学昌明,人才蔚起,实有厚望焉。”同治四年(1865),根据山西道监察御史贾铎奏陈,清统治者再颁谕旨,申明旧例:“著顺天府五城及各督抚大吏,严饬所属地方官,选择乡约,于每月朔望,齐赴公所,敬将《圣谕广训》各条,剀切宣示。其距城较远各乡,即著该地方官选择品行端正绅耆,设立公所,按期宣讲,仍由该地方官随时考察,毋得日久玩生。……倘有地方州县及各学教官,虚应故事,奉行不力者,即由该管督抚、学政据实参处,以维风化而振愚蒙。”一些地方官吏也认识到敦崇正学的必要性,注重落实。丁日昌任江苏布政使不久,即向各州县分发《圣谕广训直解》各30部,并通饬各州县优聘品行端方、学问通达之绅耆,分别城乡,认真宣讲,并要求各地教官将每期所讲具体情形随时上报。闽浙总督查得地方官编有《圣谕广训衍》一书,即颁发各地宣讲,并对取得成效者予以嘉赏。同治七年(1868),清政府下令将理学名儒夏炘所撰《恭译圣谕广训附律易解》在各地广泛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