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江私下曾说过两句政治名言,给他的朋友们印象深刻。一句大概是在1926、1927年他对胡适说的,据胡适回忆:“在那个革命大潮流里,改良主义者的丁在君当然成了罪人了。在那个时代,在君曾对我说:‘许劭说曹孟德可以做‘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我们这班人恐怕只可以做‘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饭桶’罢!’这句自嘲的话,也正是在君自赞的话。他毕竟自信是‘治世之能臣’。”一句是在1930年代他对蒋廷黻说的,蒋氏曾回忆:“他了解一切问题的复杂和连环。谈政治的时候,他最喜欢说的一句笑话是:中国的问题要想解决非得书生与流氓配合起来不可。他是想提高国家水准的一个有力分子,其成败及理由还得留等将来的历史家来研究。”
胡、蒋对丁文江这两句政治名言的记录,多少表现了丁文江对自己所处政治环境的无奈与悲叹,在一个充满动荡、混乱和无序的社会里,在一个政治没有走上轨道的时代,受过最好的中西教育的高级知识分子,其命运往往显得十分的脆弱,要么折腰事从权贵、依附军阀,要么因保持自己的清高,而被政治主流边缘化。丁文江既不想走前者的路,又不想在汹涌澎湃的政治浪潮中默默无闻,做一个纯技术型的地质学家。他身上有着更大的能量需要释放,他有着比一般中国人,甚至一般的知识分子更为高远的社会政治理想,因此他的选择诚如他自己在一首诗中的道白:“红黄树草争秋色,碧绿琉璃照晚晴。为语麻姑桥下水,出山要比在山清。”他自认“出山要比在山清”,可见,他是本着孔夫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进取精神来对待现实政治生活的。
二、对“苏俄模式”的观察
俄国十月革命及其新生政权,作为一新生的进步事物,曾引起世界的巨大震撼。世界各地许多进步人士、知名学者都前往俄国,亲自考察它的社会主义实验。中国知识分子对苏俄社会主义实验的认识,有两种不同类型:一种是以瞿秋白、茅盾、胡愈之为代表的左翼知识分子,他们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是带着朝圣的心情去苏联游览,他们所撰写的苏俄游记,如瞿秋白的《饿乡纪程》、胡愈之的《苏联印象记》,反映了共产党人或左翼人士的观点。一种是以胡适、蒋廷黻、丁文江为代表的自由主义,他们曾在英美接受过高等教育,对英美民主政治有相当深入的体验,面对苏俄社会主义实验这一新生事物,他们抱着极大的兴趣亲自前往考察,他们虽未动摇自己对英美式民主政治的信念,但对苏俄的实验亦未作否定,甚至有相当的同情,其中丁文江的苏联之行相对胡、蒋来说,在思想上的跳跃、变化似更大,他不仅发表了《苏俄旅行记》,而且在政治见解上作了一定的调整。
1933年6月23日,丁文江从上海乘船出发,踏上去美国的路程。丁文江在芝加哥参观博物馆,到华盛顿出席第16届国际地质学会大会后,8月2日遂离开纽约前往欧洲,他在法国、英国、德国、瑞典等国做短暂停留后,8月30日进入苏联境内,进行为期两个月的苏联之行。丁文江去苏联时,抱有很大的期望,拟订了一个很大的计划,后经苏联方面的劝告,丁文江对自己的考察项目有所调整。即使如此,在当时前往苏联的中国人中,丁文江可能是涉足领土最广,对其建设情况最为熟知的专业人员。他的苏联之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旅行观光,而是具有专业考察的性质。从他后来的言论来看,他在从事地质考察和经济考察的同时,颇为留意苏联政治。他的苏联经验,可以说是他人生和思想的重要收获。
丁文江自苏联归国后,他的思想、身体、生活均有极大的变化,与他有密切接触的人们对此印象深刻。傅斯年提到他盛赞苏联的婚姻制度,想埋头著书立说,精神上有点反常。丁张紫珊看到他下决心戒掉了吕宋烟。胡适发现他身体颇为疲惫,有些不适。丁文江回国后,在《独立评论》等刊发表新的政论文字有:《我的信仰》(第100号)、《实行统制经济的条件》(第108号)、《民主政治与独裁政治》(第133号)、《再论民治与独裁》(第137号)、《科学化的建设》(第151号)、《苏俄革命外交史的一页及其教训》(第163号)。这些文章明显反映了“苏俄经验”对他的刺激和影响。
在政治上,丁文江明确主张中国现行的政治只能实行“新式的独裁”。民主与独裁的讨论是193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内部的一场混战。讨论首先是在蒋廷黻、胡适之间展开,丁文江以一篇《民主政治与独裁政治》介入,其立场明显倒向蒋廷黻这边,而与胡适的“民主政治”论相左,丁文江认定:“在今日的中国,独裁政治与民主政治都是不可能的,但是民主政治不可能的程度比独裁政治更大。凡胡适之先生所举的独裁政治的困难和需要,都是实行民主政治所不可免的困难和需要,而且程度如大。”丁文江提出“试行新式的独裁!”“因为新式的独裁与旧式的专制是根本不能相容的。”丁文江的观点如石击水,一时激起极大的反响。胡适、陶孟和、吴景超、陈之迈等人纷纷撰写批评文字,针对丁文江的观点予以反驳。
丁文江又续作了《再论民治与独裁》一文,在这篇文章中,他不仅指出:“苏俄的共产党理论上也是承认民主政治的。从马克斯起到司他林止,都把劳动专政认为过渡的,是达到真正民主政治的一种手段。”而且认为:“政治上地位稍为稳固一点的人,连一句不愿意听的话,都传不到耳里。这正是中国国民党与苏俄共产党不同的地方。”表示了某些对苏联共产党的好感。在文章的结尾,他对自己的政治选择做了明确回答:“我少年时曾在民主政治最发达的国家读过书的。一年以前,我曾跑到德意志、苏俄参观过的。我离开苏俄的时候,在火车里,我曾问我自己:‘假如我能够自由选择,我还是愿意做英美的工人,或是苏俄的知识阶级?’我毫不迟疑的答道:‘英美的工人!’我又问道:‘我还是愿意做巴黎的白俄,或是苏俄的地质技师?’我也毫不迟疑的答道:‘苏俄的地质技师!’……”这似乎又传递出他的自由主义是服从民族主义的这一信息。
在经济上,丁文江发表了《实行统制经济的条件》、《科学化的建设》、《实行耕者有其地的方法》等文,明显接受了某些社会主义的因素,吸收了“苏俄”的社会主义建设经验。
“统制经济”也可称“计划经济”,它是针对“放任经济”,也就是“自由经济”而言。1930年代欧美各国在经济上“大家都承认放任经济的末日到了;统制经济是人类走向极乐世界的大路。”丁文江指出,在中国实行“统制经济”需要的条件:“第一个条件是要有真正统一的政府”;“第二个必需条件是收回租界,取消不平等条约”;“第三个必需条件是行政制度先要彻底的现代化”。其中“现代化的行政制度第一要有廉洁的官吏”,“第二行政组织要健全”,“第三握政权的人要能够信任科学技术,识别专门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