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韬认为,西方人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并不准确,但在学理上,依然有其认识的价值。关于儒、释、老三教,“慕君为此说,纯属附会,而颇有精义,与诋毁儒理、摒斥佛老者迥异。”他接受基督教洗礼,参加有关的教会活动,但并不认同西方基督教意识形态,“借口于只一天主而君臣之分疏,只一天父而父子之情薄。陋俗如此,何足为美”。“瀚观西人教中之书,其理诞妄,其说支离,其词鄙晦,直可投于溷厕,而欲以是训我华民,亦不量之甚矣。”“吾恐日复一日,华风将浸成夸俗,此实名教之大坏也。”蒋敦复自认为把握了英国社会政治的要诀:“君民共主也,政教一体也,男女并嗣也,此三者英国之纲领也。”他介绍英国的议会制度,但认为不可行于中国。其理由完全出自中国传统的政治理念:“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有道,庶人不议。
英之议会(即巴力门上下两院),如使行于中国,大乱之道也。”对于“男女并嗣”,他也颇不以为然:“天位神器,不可妄干,明正统,重嫡嗣,礼也。英之世系自中国言之,牝朝乱政,异姓乱宗,《春秋》之法,在所必诛。”某日,王韬与蒋敦复论及“西国政之大谬者,曰男女并嗣也;君民同治也;政教一体也。”伟烈亚力闻之,颇不以为然,认为西政的优长之处正在于“下悦而上行,不敢以一人揽其权”,这恰恰是中国应该仿效的。王韬回答道,“泰西列国,地小民聚一日可以遍告。中国则不能也。中外异治,庶人之清议难以佐大廷之嘉猷也。”这一段对话表明,虽然王韬、蒋敦复等人的价值观念还囿于本土传统,但其对于近代西方文化特质的理解和把握,大致还是准确的。
郑观应认为,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是对立的,但其长处,应当为我所用:“彼夫恶虎豹而服其皮,取其温暖也。斥夷狄而师其法,取其利用也。”
3.虽然与外国人士的个人交往文质彬彬,并无心理障碍,但就民族情感而言,“条约口岸知识分子”的内心常常怀有“敏锐的耻辱感”。
这里所谓的“耻辱感”,其来源有二:其一是主观感觉,在洋人手下讨饭吃,有伤民族自尊;其二是舆论环境,“今之自命正人者,动以不谈洋务为高,见有讲求西学者,则斥之曰名教罪人,士林败类。”郑观应的这一世相描述,是他们心理重负产生的社会原因。
就表面的个人交情而论,“条约口岸知识分子”与外国人士保持良好的关系。王韬等人的学养、人品以及工作态度,都得到外方人士的充分肯定。在工作中,墨海书馆中外人士相处可谓融洽。伟烈亚力回国时,沈毓桂以诗相赠:“抱道来华三十年,书成微积与谈天。重洋跋涉休嫌远,赢得才名到处传。”
但就深层的心理感受而论,“条约口岸知识分子”的心中却充满苦涩。
王韬在墨海书馆的经历并不如意。一方面,在业务上他受制于外人,经他编译的文稿常常被强行篡改,“即使尼山复生,亦不能加以笔削”。他的感觉是:“佣书西舍,贱等賃舂,闭置终日,动遇桎梏,学蒙庄之牛呼,为史迁之马走,因此瞢甍自甘,惘惘不乐,每一念及,行坐都望。”更令他难受的是,在传统观念的控驭下,他赖以养家糊口的营生被一般士人认为向外人“卖文”,因而很被鄙夷,这是大伤自尊的事情。王韬生日感怀,“精神渐耗,志气顿颓,而学问无所成,事业无所就,徒跼天蹐地于西人之舍,仰其鼻息,真堪愧死。思之可为一大哭。”
郑观应在商界的经历感受与王韬大致相同:“外国税华货,进口从其重;中国税洋货,进口求其轻。华人商于西国者,按名纳款,岁有常规;洋人商于中国者,并无此费。华人厚待西人者如此,西人薄待华人者如彼,天下有此理乎!”1882年,郑离开太古洋行转入轮船招商局,其职由杨桂轩接任,郑为保人之一。两年后,杨经营不善,加之中饱私囊,导致亏空公款十万有奇,“贻累保人”。“太古洋人知我奉檄援台道经香港,被控羁留。”“太古不念我与开办轮船公司之功,尚须追索四万馀金,复计利息,不肯少减,其无情如此。”此事对郑观应的生理和心理以重创,被拘禁五个月之久,“数十年来名利尽丧”。
在家信中,王韬坦白内心的感受:“自来海上,绵历岁序,虽亦时命之限,初非意计所料。第事已至此,不得不安之而已。”与外人交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饮食者欲固不相通,语言动作尤不可苟。……文字之间,尤为冰炭。名为秉笔,实供指挥。”“聆于耳者异方之乐,接于目者扰杂之形。”“我知援手者无人,而姗笑者蜂起矣。且目论之士,以此为获罪名教,有玷清操,或则肆其妄谈,甚者加以丑诋。……此瀚所以颔首悴面,倒行逆施,经十载而靡怨者也。”
更加要命的是僵滞的传统文化的大环境对于“条约口岸知识分子”的挤兑和鄙视。在家乡人眼中,王韬供职墨海书馆是“卖身事夷”,一时“物议沸腾”,“姗笑者蜂起”。他的妻兄希望他迷途知返,不要“附腥慕膻”。
在洋人手下谋差讨食,待遇可谓优厚。但内心里,“条约口岸知识分子”的情感忧愤交集。
王韬在日记里如此表白:
西人隆准深目,思深而虑远,其性外刚狠而内阴鸷。待我华民甚薄,佣其家者,驾驭之如犬马,奔走疲困,毫不加以痛惜。见我文士,亦藐视傲睨而不为礼,而华人犹为其所用者,虽迫于衣食计,亦以见中国财力之凋敝,民生之穷蹙也。故西人之轻我中国也日益甚,而中国人士亦甘受其轻而莫可如何。
他更忧虑的是,“夫谋食于西人舍者,虽乏端人,而沈落光耀之士,隐沦其间者,未可谓竟无之也。乃瀚于数年来所见者,皆役于饥寒,但是目前,从未有规察事理,默稔夷情,以备他日之用;而为其出死力者,反不乏人,可谓中国之无人矣。”
王韬担忧“中国无人”,实际上他自己与其同伴已经在自觉地“规察事理,默稔夷情”,而且不仅仅是“以备他日之用”了。
有西方学者认为,“条约口岸知识分子”“为一种民族国家的世界观所吸引。他们在对西方的态度上,奇异地混杂着强烈的憎恨和远非忌妒的尊重。”这一浓墨重彩的描绘是相当传神的。
4.在感受到中西文化的本质矛盾和差异后,“条约口岸知识分子”顺理成章地产生了危机的意识,改革的意向,以及富强的追求。
19世纪50年代末,王韬即看出,“西洋通商中国,其志在利不在土地”。60、70年代以后,“条约口岸知识分子”们更不断地发出世界已然大变的呼喊。
王韬指出:“三代之时,天下犹囿于一隅,今日之时,天下将极乎一致。”“开辟以来,至尧舜而一变,以荒陋之天下而为文明之天下;至秦汉而一变,以封建之天下而为郡县之天下;至今日而又一变,以中国独治之天下而为四洲相通之天下。”“吾与泰西通商以来,已历二十余年,而在廷诸臣之于洋务,昏然如堕云雾中。一二草茅之士,或能通达时事,叹息时艰,偶言之于当道,则必斥之曰‘多事’,鄙之曰‘躁妄干进’,呵之为‘不祥之金’。”郑观应也说:“今泰西数十邦叩关互市,与我中国立约通商,入居内地。此乃中国一大变局,三千余年来未之有也。”他批评政府官员不懂敌势洋情,外交上“随则病国,激则兴戎”,总之,未能把握天下大势的国策,必然是进退失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