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厚
1912年元旦,陆费逵等人创办中华书局,迄今已历95周年。自成立以来,中华书局以发展文化,扶助教育为职责,对我国文化教育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改革开放后,学术界对陆费逵与中华书局的研究,及其在中国出版史、文化史上的地位,均给予了应有的重视。但令人遗憾的是,对其中的有关史实,有的学者随意演绎,歪曲其真,甚至无中生有,与实际情况出入较大,表现出非常不严肃的学术态度。如刘根勤先生的《陆费逵创设中华书局》和《陆费逵与中华书局》(下称“刘文”)、山民先生的《商务“叛将”陆费逵与中华书局》(下称“山文”),就是较为突出的例证。笔者不揣冒昧,试将被误解的史实予以辨析。
一、陆费逵的早期活动
(一)关于陆费逵的姓氏。陆费逵姓“陆费”,名逵,字伯鸿,号少沧。祖籍浙江桐乡,生于陕西汉中。早在陆费逵时代,就有许多人以为他姓陆、名费,字伯鸿。因而有称之为“陆费伯”、“费伯”、“陆伯鸿”者。为此,他专门写成《我为什么姓陆费》一文,进行了详尽的解释。据陆费逵自称,他的远祖“食采邑费县(今山东省费县)”,便以“费”为姓,明朝中叶以后,费氏南下迁居浙江省桐乡县。陆费逵十七世祖出嗣舅父陆氏,又改姓“陆”。“又隔数代,因费氏本支无人,便兼祧两家,复姓陆费。”
然而,刘、山二位先生不察,竟然沿袭前人的错误,对自己所研究的人物,连最起码的姓氏都没搞清楚。“刘文”中说:“陆费逵,字伯鸿,幼时名沧生,又名少沧,后以陆伯鸿之名闻达于时。祖籍浙江桐乡,后移居嘉兴。”在“山文”中,虽然提到陆费逵的先祖“只好改个复姓‘陆费’”,但在论及陆费逵时,均以“陆氏”称之。这就不得不使人怀疑,二位先生认为陆费逵姓“陆”,而非姓“陆费”。再者,桐乡县隶属于嘉兴府,陆费逵家族世居桐乡。在陆费逵的行文中,总是以“桐乡陆费逵”落款,何来“移居嘉兴”之有?
(二)关于陆费逵避走上海的原因。“刘文”中说:“1906年春,日知会正式成立,陆费逵任评议员。同年秋,他辞去书店职务,与张人杰(静江)、冯特民共同接办汉口《楚报》,并担任主笔。不久,因作文反对粤汉铁路借款密约,忤逆湖广总督张之洞,又论五大臣出洋被炸事,揭示伪立宪无济于事,受到查封。1907年1月,湖北军警封闭日知会,逮捕刘静庵等人,陆费逵逃过搜捕,只身逃往上海,在昌明公司上海支店任经理兼编辑。”这段话虽然不长,但有多处错误,会使人认为由于日知会的被查封,从而导致陆费逵逃亡上海。
事实上,1904年7月,湖北革命党人成立的革命团体为科学补习所,后被清政府查封。由原科学补习所的刘静庵等人,于1905年初创立日知会,时在湖北的陆费逵参与其中,任五人评议员之一,负责起草章程。《楚报》原属汉口的一份英文报纸,后出中文版。1905年夏,主笔吴趼人到期不再续约,遂由陆费逵、冯特民、张汉杰等接办。该报以新闻、论说为主要栏目,很受读者的欢迎。陆费逵任职三个月,发表许多倾向革命的文章。其中,他撰写的文章中,有揭露粤汉铁路借款密约的内容,得到各界及留美、留日学生的积极响应。此举引起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大为不满,以“鼓吹革命”为名,下令查封《楚报》,逮捕报纸主笔。在这种情形下,陆费逵只身避走上海。可见,“刘文”所讲的时间不对,人名不对。更重要的是,陆费逵是因为“《楚报》案”而遭通缉,才逃往上海,与日知会被查封没有关系。据张难先所著《日知会始末》,张之洞所列要悬赏捉拿的日知会革命党人的名单,并没有陆费逵的名字。
(三)关于陆费逵与商务印书馆。“山文”中说:“陆费逵在文明书局,只有一两年时间,便被商务挖去。……商务以优厚的待遇招陆费逵入馆,并立即委以出版部主任的要职,那些在馆多年的老商务没有谁能有此福气。而商务编译所长高梦旦为了能使陆氏更为商务卖力,又把侄女嫁给陆。陆氏遂一步登天,由一小职员而骤然暴起,地位金钱妻室都有了。”这个结论,是作者不负责任的随意推测。前面说陆费逵“被商务挖去”、“以优厚的待遇”、“立即委以出版部主任的要职”,后面则说成是因为婚姻关系,而使陆费逵“一步登天,由一小职员而骤然暴起”。既然一开始就有“优厚的待遇”、“要职”,何需后来的“小职员”、“地位金钱妻室”?岂不是自相矛盾?这是强加到陆费逵身上的不实之词,牵涉到他在商务中崭露头角,是靠自己的能力,还是靠裙带关系的问题。
这里,不妨引用“山文”所依据的材料。在商务曾经与陆费逵共事的蒋维乔,撰成《创办初期之商务印书馆与中华书局》一文,描述了陆费逵入馆和受重用的经过,说:“先是,约在民元前三年间,高梦旦常代表商务,出席于书业商会。屡与文明书局代表陆费伯鸿见面,谈论之下,大奇其才。盖经营书业者,有发行印刷编辑三大部分,互相联系,然能发行者未必知印刷,能印刷者未必知发行,能编辑者更不知发行与印刷。唯陆氏既能操笔编书,又于发行印刷,头头是道,故梦旦佩服之。归言菊生,以为如此人才,文明竟不能识,屈居普通职员,商务应罗织之。于是以重金聘为出版部主任。梦旦欲坚其心,又以侄女妻之。”
上述材料表明,陆费逵得到重用和优厚的待遇,并不是因为婚姻的缘故。相反,是因为他的才能被赏识,“梦旦佩服之”,“以为如此人才”。所以,才有后来的“以重金聘为出版部主任”的地位,梦旦“以侄女妻之”而获得了婚姻。事情是这样的:陆费逵由于“《楚报》案”到上海,先是谋职于昌明公司上海支店,任经理兼编辑员。他积极发起和参与“上海书业商会”,起草章程,主编商会的《图书月报》(1906年创刊),这是我国民间出版界的第一份刊物。他担任书业商会评议员兼书记、学徒补习所教务长。同年冬,陆费逵进入文明书局,自称“文明书局职务无名目,但编辑、印刷、发行件件都管,仿佛现在通行的襄理。每日工作常至十余小时,增加经验不少”。文明书局以出版教科书为主,在出版界颇有影响。陆费逵参编的“文明教科书”,在教育界享有盛誉。商务印书馆由一家不起眼的印刷作坊,不断发展成为出版重镇,重视和招揽人才是其重要因素之一。而陆费逵的出版才能,得到商务决策人之一高梦旦的认可,是合乎自然、顺理成章的事。他是凭自己的才能,获得了在商务的“重金”、“地位”,乃至婚姻。在“山文”中,无视陆费逵本人的才干,说他因为婚姻“遂一步登天,由一小职员而骤然暴起”,犯了倒果为因的错误。
二、陆费逵创办中华书局
(一)关于陆费逵创办中华书局的动机。“山文”中说:“然而商务万万没有料到,他们给予如此厚待的陆费逵,却刚立定脚跟,便已另有图谋,早已以‘蛟龙非池中物’自命了。陆入馆不过两年,辛亥革命便爆发了。当革命声势日盛之时,商务当局曾有‘未雨绸缪’的打算,想要另编一套教科书,免得事势一变,原有的教科书不合用,损失就大了,……此事因张元济推测失误,更因陆费逵暗中搞鬼。陆氏力主不必改编,他说清廷200年基业,哪里是一朝一夕就倒了的?重编教科书,纯属多余。于是不了了之”。照“山文”推测,陆费逵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此时正在着手一个秘密计划,即筹编一套新的教科书,而且暗中作好脱离商务自开码头的准备。他倒是看得挺清楚:清廷气运不长了,这是个个人发展的良机。……陆费逵此举,原也有相当冒险的性质,因为如果清廷不倒,或者虽倒而拖几年才倒,那他将会弄个血本无归。但这一宝竟让他押中了。不久武昌起义成功,随即清廷灭亡而民国成立。这一下,陆费逵立即脱离商务,与几个同仁自创基业,在民国元年元旦即中华民国开国的第一天,创设了自己的出版社,命名中华书局,并立即销行他暗中准备的那套新教科书,旗开得胜,大获成功。”“陆氏这一异军突起,使商务损失严重。原有的教科书全部作废。”“而中华书局开业第一炮的新教科书,虽说其本旨动机在于出奇制胜赚钱,但客观上也为襁褓中的中国新式初等教育事业注入新鲜血液,在青黄不接之际立了首功。当然,如果站在商务的立场上看,或者单以一般的为人处世准则去衡量,陆氏之给扶他起来的对他仁至义尽的商务这一迎头痛击,不免有点‘忘恩负义’。”
以上论述,矛盾之处甚多。其一,前面引用资料说,陆费逵民元前三年加盟商务,即1908年,后面称“陆入馆不过两年,武昌起义就爆发了”。武昌起义爆发于1911年,陆费逵实际在馆三年有余;其二,既然陆费逵“看得挺清楚:清廷气运不长了”,怎么会“也有相当冒险的性质”、出现“如果清廷不倒”的情况呢?其三,“虽倒而拖几年才倒”之句,读来令人费解,“倒”就是“倒”了,还能再“拖几年”?其四,“不久武昌起义成功,随即清廷灭亡而民国成立”。照“山文”所论,似乎清廷灭亡在先,而民国成立在后。而事实上,1912年1月1日,民国在南京宣告成立,而清廷最后一个宣统皇帝,是在1912年2月12日下诏退位的;其五,中华书局与民国同一天成立,2月,“中华教科书”开始出版,这才正式对外营业,并非“山文”中所说的那样,“立即销行他暗中准备的那套新教科书”。
更需要指出的是,“山文”中断言,陆费逵为了自创书局,从而“暗中搞鬼”,以“清廷200年基业”、不可能“一朝一夕就倒”为理由,故意耸人听闻,致使商务“重编教科书,纯属多余”。事实果真如此吗?
众所周知,辛亥革命前夕,大失人心的清政府已没有了往日的统治基础,处于一片风雨飘摇之中,就像“一座即将倒塌的房屋,整个结构已从根本上彻底地腐朽了”,“全国革命的时机,现已成熟”。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得到全国各地的响应,“各省决心独立,……凡识时务者皆能知之,既由极高之热度酿成一般之舆论,湖流万派,毕趋共和。”清王朝的垮台已是指日可待。革命形势的迅猛发展,政治局面的变化莫测,对以服务文化教育为职志的出版业来说,当然不能置之度外。作为最大的民营出版业,商务印书馆并非无动于衷,因为政体的变换,关系到教科书内容是否更改的问题。但总体来说,商务决策人在对待这个问题上,内心充满了矛盾,既“深恐革命成功,数量很多的封建陈腐的教科书,就将成为废纸”,又觉得“编印革命教科书,……万一革命不成功,那就触犯清廷”。最终,他们“考虑再三,均无妥善之计”。至于其中是谁“误导”了商务,目前学术界尚无定论,有人说是陆费逵,有人说是沈知方。据蒋维乔回忆:“是时革命声势,日增月盛,商务同人有远见者,均劝菊生,应预备一套适用革命后之教科书。”但向来精明强干、措施得当的张元济,“提及革命,总是摇首”,“以为革命不能成功,教科书不必改。”
商务在政局变化面前对教科书更改问题上的反应迟钝,或者说出于稳妥出版策略的考虑,不听从“同人有远见者”之言,错过了应变政体变化的时机。陆费逵早年受《革命军》等书籍的影响,倾向反清革命,对革命成功抱有极大的信心。他将教科书内容的更新与巩固革命的成果联系起来,说教科书不革命,则“自由真理、共和大义莫由灌输,即国家界说亦不得明”,“民国成立,即在目前,非有适宜之教科书,则革命最后之胜利仍不可得”。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决定“另创书局专营出版事业”。于是,陆费逵约集戴克敦、陈寅“共议组织中华书局”。大家一致认为:“良以政体改革,旧日教科书,胥不适用。战争扰攘之际,未遑文事,势所必然。若以光复而令子弟失教,殊非民国前途之福也。”他们一边秘密编撰适合共和体制的教科书,一边筹划成立新书局的事宜。“其时,困苦万端,余等皆出于坚忍。汉阳失守,群起沮之,余等不为动也。”就这样,与中华民国建立的同一天,“规画粗定”的中华书局亦宣告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