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城市商业化夜生活的兴旺
人的自然生理节律,每天需要睡眠约8小时,占一昼夜时间的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二时间,除少量时间用于吃饭之外,都可以从事劳作与休闲等各种活动。但人们的活动还要受一种外在自然的限制,就是太阳出没所形成的白天与黑夜的区隔。如果不分冬夏按平均每天白昼与黑夜各12小时计算,夜间除去8小时睡眠之外,还有4小时可用于活动。传统农业时代,由于照明工具的落后及交通不便等因素,白天和黑夜几乎是决定人们活动的一个绝对界线。人们的日常作息时间,基本是依太阳出没的自然节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白天用来劳作谋生之外,夜晚的4小时空闲时间,基本被限制在家庭室内的私人空间里打发。一至入夜,无论城乡,人们只能关门闭户,守在家中,油灯如豆,家人相守,休闲活动不外乎灯下读书、床前教子、女红针线、麻将纸牌、老人讲说故事、夫妻念叨家常之类家庭室内的活动而已。仅有少数富裕有闲的城市官绅富商阶层,才有少量的休闲夜生活,但一般是亲缘小圈子式的和零散的,并非市场化、日常化、公众化的公共夜生活休闲活动。
近代通商以后,煤油灯、煤气灯、玻璃灯罩及电灯等先后由西方传入,使照明工具的照明度和安全性大幅提高,特别是适于公共场所集中使用的煤气灯和电灯的普及使用,给城市休闲娱乐业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最早和最普遍使用这些新式照明工具的就是餐馆、酒楼、戏园、茶楼、妓馆、烟馆等休闲娱乐行业,因为只有这些娱乐业才是人们结束了白天劳作之后,在夜晚数小时空闲时间里去寻求休闲娱乐的场所。于是通商城市的娱乐场所,借助于新式照明工具,适应人们夜晚休闲娱乐的需要,纷纷做起了夜晚生意。每当太阳西下,无论是商贾文士、还是工人仆役,劳顿忙碌了一天之后,纷纷来到这些娱乐场所消遣娱乐,放松身心,交际应酬,享受愉悦,由此都市夜生活开始兴起。
如上海自从19世纪60年代以后商业区主要街道和娱乐场所装上煤气灯,便成了一座“不夜城”,夜晚出游成了上海人的一大消闲娱乐项目。白天从事各行各业的市民们,往往午后或傍晚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事务,便纷纷涌到各个娱乐场所去消闲,因此造成了夜生活的繁荣。如戏馆是人们夜晚消遣的地方,有竹枝词题咏大小戏馆每至入夜便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好似过年闹元宵般热闹的情景道:“洋场随处足逍遥,漫把情形笔墨描。大小戏园开满路,笙歌夜夜似元宵。”繁华热闹的夜生活,成为上海租界生活的一个突出特征,使千百年来习惯于昼起夜伏、入夜后只能待在家里的人们,开始改变传统习惯而享受夜生活。时人多有记述上海夜生活的繁荣兴旺景象。如有记上海租界闹市区的夜生活:“自霄达旦,灯火辉耀,与日市无异……游人以群聚,几于踵趾相错”。
1880年以后又自上海开始引进更加明亮安全的电灯,到20世纪初,电灯开始在全国各大城市推广使用,各大城市的娱乐场所和商业中心街道开始遍设电灯,餐馆、酒楼、戏园、茶楼、妓馆等娱乐行业借助电灯而大做夜晚生意,使夜生活在各地大城市普遍兴盛起来。如上海娱乐业使用电灯以后,夜生活更为繁盛。有记商业娱乐区夜生活的热闹情形道:“自午后以至夜间十二点钟,无一刻不车水马龙,声如鼎沸。……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此后直至民国时期,上海的夜生活一直最为兴旺繁华,为全国之冠。有记云:“沪为吾国著名之商埠,屋宇栉比,商肆如林,歌管楼台触处皆是,马龙车水彻夜不停。一种繁华景象,殆非瘠壤居民所能梦见。”
1900年以后,随着新政展开,鼓励工商实业,各大中城市市政建设也渐次推行,休闲娱乐业随之兴盛,也开始出现夜生活。即使皇帝脚下的京城,随着清廷禁律的松弛,电灯的使用,饭馆、酒楼、茶园、妓馆等夜生活也日益兴旺,戏园也开始演出夜戏,清廷不再禁止。清末宣统时有记云:“京师向无夜戏,现各班均以义务开演,争奇斗胜,日盛月增,从此夜夜演唱,不复禁止。”
照明工具的进步使白天和黑夜的界线弱化,人们对睡眠以外的夜晚时间可以更自由地安排,可以消遣娱乐,也可以继续劳作。城市夜生活的兴旺,使人们在白天之外,还有数小时之久的夜晚时间,也可以外出到娱乐场所去休闲娱乐,从而使人们参与公共活动的时间大大延长,人们出外到公共场所进行娱乐消闲活动更为自由方便和日常化。城市夜生活兴起以后,白天劳作、夜晚外出娱乐的方式日益流行,成了一些城市市民的作息方式。特别是在上海、天津、北京等夜生活兴旺而又士商云集的大城市,一些官宦、士绅、商贾、文人、纨绔、世家贵族、新兴权贵、闲散旗人、衙门职员、商贩店伙等各类人等,白天做事,晚上到娱乐商业区会客吃饭、喝茶听戏等享受夜生活,几乎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商业化公共夜生活的兴旺,使公共休闲的时间大大延长,更多的人有更多的时间参与公共休闲活动。
三、星期休息制度的实行
人们除了昼夜作息之外,日间在终年劳作之余,也需要一些间歇性的休闲娱乐来调节。中国虽相传自古有“十日沐浴”之法,但民间一般只是依年节农时如元旦、端午、中秋三大节及农闲等长时段间隔地进行休闲娱乐活动。因而在人们的观念里,除了年节遵从礼俗放下活计事务而休息娱乐,其余的日子都应当用于生计劳作。所以,终年勤劳、一日不息地劳作被视为美德,如果非年非节而不去劳作,却用来休息娱乐,则被视为是懒惰闲散、荒废时日,是被人视为可耻的败家毁业的恶德。人们的计日方式也是以年、季、月等为单位,一年中分春夏秋冬四季,又分十二月或加一闰月,每月若再细分则以十天为一旬,但并没有定期休息的习俗。
但是,通商以后,西人带来了七日一休息的习惯,并开始影响人们的生活。西方人信仰基督教,有每七天一个安息日,停止工作去教堂做礼拜的习俗。他们来到中国通商口岸居住后,也把这种生活习俗带进来。每至礼拜日,西人开设的洋行、机构、学校等一律关闭,男女纷纷到教堂做礼拜及进行会友、娱乐等休闲活动。由此影响到与外商相关的华人商家的商务活动,不仅是一些进出口贸易的商家店号,甚至连聘有洋员洋匠的海关、机器局等官办机构,也不得不于是日停工休息。于是,在洋行做事的买办、细崽,在西人机构中做事的文人、职员、仆役、小工,及西人主持的机器局工人等皆受此影响,在这一天停止业务,随之休息。1876年时人所撰《沪游杂记》中,记述上海的礼拜休息、中西人士游玩娱乐的情形道:“七日一礼拜,为西人休息之期。是日也,工歇艺事,商停贸易,西人驾轻车,骑骏马,或携眷出游,或赴堂礼拜。华人之居停西商者,于先一日礼拜六夜,征歌命酒,问柳寻花,戏馆、倡寮愈觉宾朋满座”。1884年出版的反映天津风俗的《津门杂记》也记述天津西人七日一礼拜休息的习惯道:“是日也,工歇艺事,商停贸易,西人或赴堂礼拜,或携眷闲游”,作者以中国传统的养生观念对此表示理解说:“缘人六日操作,必精神倦怠,以此日游目骋怀,以均劳逸,是养生之法,殆亦七日来复之理也。”
通商城市以商贸活动为社会生活的主轴,主要商贸活动的停止,也就意味着整个城市工作劳动的停歇。在外商习惯的连带影响下,逢礼拜休息便成为这些地区商业生活的节奏,也成为商、工,乃至其他市民的作息节奏。如在休闲娱乐业最为发达的上海租界,到1870年代以后,礼拜休息已成为商业活动以及人们休闲娱乐活动的主要节奏。每逢礼拜天,洋行及西人各种机构停业关门,与西人洋行有关的各种商务业务也随之消歇。后来商贸活动的礼拜休息节奏,对其他商业及服务业影响日大,以礼拜为生活安排节奏的人们也日益增多,渐及一般市民。一到礼拜,经过数天忙碌生活的人们,无论是富商大贾,文士贩夫,仆佣工役,便群趋商业繁华区遍布街头大大小小的茶馆、餐馆、书场、戏馆、烟馆、妓馆等消闲娱乐场所,各遂其意,各取所好,随意消遣,使这些娱乐场所变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常。时人有竹枝词题咏上海市民礼拜休息、纷纷上街消遣的习俗道:“不问公私礼拜虔,闲身齐趁冶游天。虽然用意均劳逸,此日还多浪费钱。”还有竹枝词描述商贾职员每逢礼拜便豪游娱乐:“每逢礼拜公司放,百万朱提散客家。”一到礼拜休息日,人们便纷纷来到戏园看戏:“演剧每逢礼拜朝,规模最好在芳霄。”“恰逢礼拜闲无事,好把京班仔细看。”礼拜六晚上娱乐场所最为热闹,有记云:“礼拜日任人游玩焉,前一日曰礼拜六,是夜尤为热闹。”从当时这些民间流行的竹枝词可以看到,礼拜已经成了上海人生活的一种作息节奏,礼拜一词也成了人们日常挂在口头的常用语。到1880年以后,上海、天津、汉口等其他外国租界及西人聚集的新兴地区,礼拜休息也逐渐成了商业生活的一种主要作息习惯。
对于礼拜休息这种来自西人的新作息习俗,起初中国人依照传统的眼光是看不惯的。有人以传统观念来衡量,认为这种间隔几天就在大白天停止劳作、完全休息,是浪费时间,“玩日愒时”,既耗费资财,又使人懒惰,相比之下,中国人终年劳作,很少休暇之日,因而批评西人这种经常休息的习俗,显然不如中国人勤劳。如1886年《申报》有一篇文章就记述了这种看法:“西人每七日一礼拜,……一年之中其休息者已有五十日,又加以大伏期内往往赴乡间避暑,则又当旷废三四十日。华人则皆无之,……统计一年三百六十日,无日不孜孜矻矻而为之,是其勤且较西人为过之。”
然而,也有人通过对西人休闲习俗的日常观察,通过身历其中的亲身体验,以及对于西国情况了解的增多,逐渐认识到,西人虽有七日一息的习惯,但是其休闲的内容并非纯粹是无益的消耗。西国虽然有这种礼拜休息制度但又富又强,中国虽然没有这种经常性休息的习俗,人们还崇尚终日勤劳不息,却比西国贫弱。这种现实的鲜明对比,使一些人开始从实际效果出发,而不再固执于道德的立场,来比较中西休闲习俗的优劣。如1872年上海《申报》有一篇评论西人礼拜休息习俗的文章,以传统的知命乐生观念为依据,认为人生“百年易过,何须劳碌以终身?”指出西人七日一息,届时人们都放下工作,进行各种消遣娱乐活动,“或携眷属以出游,或聚亲朋以寻乐;或驾轻车以冲突,或骑骏马以驱驰;或集球场以博输赢,或赴戏馆以广闻见;或从田猎以逐取鸟兽为能,或设酒筵以聚会宾客为事。”这些活动使得人的身心得到调节,“六日中之劳苦辛勤,而此日则百般以遣兴;六日中之牢骚抑郁,而此日惟一切以消愁。”反观中国“日日不息”的传统习俗,作者认为,实际上许多人是每天多行“无功之举动,卒之心劳日拙,身劳日疲,万事蹉跎,一生废弃”,结果“反同日日皆礼拜休息”。因此作者认为,西人七日一息的习俗,比我国传统的日日劳作习俗对人更有益,也使劳作更有效率,由此提出中国也应当仿行西人七日一息之法。但直至19世纪末,礼拜休息习惯还只是在通商城市的一定范围里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