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时间(历史)是《太阳》时间结构的基础,它提供了诗式电影形态的心理、情感、精神的基础。主观时间(记忆)是《太阳》时间结构的内在精神存在,姜文和《天鹅绒》作者叶弥的记忆中的“文革”时代随着岁月的风干已经变得零碎和断连,体验深深沉淀在生命的谷底,记忆却已经模糊。艺术时间(电影作品)是观众在银幕上看到的事件,真实时间中的第一部分被挪到最后,第二部分放在最前面,给观众提出了很多问题,第三部分平行叙述梁和唐的故事,第四部分是故事的结尾,但不是叙述的结尾,第一、二部分在第三部分合一。第四部分通过叙述交待唐和妻子的故事,疯妈拖着怀孕的身体为丈夫办理后事,并在铁轨上生下儿子,为第一部分的疑问提供了答案。艺术时间对真实时间的改写揉碎满足了创造疯癫魔幻的艺术时空结构的要求。按照真实时间展现故事,那么《太阳》将会是中国电影的传统叙事方式,采取纪录时间的方式从过去到将来单向度叙述故事。按照记忆时间展现故事,《太阳》将会是《红高粱》式回忆“我爷爷”的叙事,在记忆里从现在回到过去。按照时间游戏的倒装叙述后,时间不再是自在的存在,电影的当然载体,时间成为电影的一种语言,电影作者对时间进行自由的剪裁、切割、溶化和组合,电影中存在多元的时间线,在时间之间自由穿越中灵动地呈现复杂的生存状况和精神世界。《太阳》因为时间倒置充满了疑问,跳跃的叙述、疯癫的人物、细碎的情节在时间倒流中合理地建构魔幻现实的艺术境界。《太阳》的诗意魔幻疯癫的审美特质中可见引进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艺术语言的痕迹,而时间游戏的结构模式与西方当前的后现代电影时间结构有内在的一致。在中国电影史上确是开创时间游戏电影结构的先河。
时间是什么?马丁·海德格尔曾经说“‘存在’就是时间,不是别的东西:‘时间’被称为存在之真理的第一个名字,而这个真理乃是存在的呈现,因此也是存在本身……在场(to be present)……而此一在场的过程,不知不觉和隐蔽地,有一种现在时式的绵延在进行着——用一个名词来说就是‘时间’”。时间和人的存在有本质联系,人的存在会表现为一种时间结构。在人的生命游戏中,“时间时间化”,“空间空间化”,从而形成自由的生命游戏场——审美时空体。姜文在《太阳》中建构了一种审美时空体,形散而神不散,真实时间通过人物的叙述在电影中断断续续地呈现出来,而艺术时间则经过电影作者的重装,电影中出现的只是片断式想象的生命现象,自由地结构作品。时空结构虽然自由结构,但是生命体验的真实性有内在的一致。“文革”、“大跃进”时代气氛:荒谬、禁欲、狂热、躁动在电影中得到了真实的再现。《太阳》的艺术时间使历史的本相得到了准确的反映。在形式的狂欢中再现一个狂欢的时代。不同的时间结构呈现不同的人生存在状况,碎片式的电影作品结构与特殊时代人的碎片化生存是一致的。
对时间的自由处理在西方电影中已不鲜见,《法国中尉的女人》中展现了古代和现代、戏里和戏外两段爱情,在时间上也形成一种游戏结构,两个时代的爱情形成对比,清晰呈现了其时人的爱情观念和恋爱方式。进入后现代文化时期,对时间的自由建构已经成为西方电影的基本结构方式。在《罗拉快跑》、《21克》、《迷墙》等影片中继对光影、线条、场面、镜头等形式元素进行自由艺术处理后,对电影存在的基础——时间进行了自由剪接。传统的电影中时间是单向度流动,由过去到达现在、未来。现代电影《野草莓》中出现退休医生在旧居前看到了年轻时的初恋女友,电影中自然地呈现逝去的岁月,这种时间是记忆时间,与电影中的真实时间无缝焊接,后来《野草莓》被称为现代电影的奠基之作,时间的处理导致了新的电影时空结构出现。人物的心理也可以被电影的画面呈现出来,而之前电影被认为缺少这种能力。到了后现代时期,电影的传统结构模式和现代结构模式遭到解构,电影时间不再是电影作品叙事稳定的平面,而是一种进行叙事的手段与工具,时间被后现代电影无情地解构重建,从而产生新的不易为观众所接受的后现代作品。
《罗拉快跑》已经成为后现代电影时间游戏的代表性作品,单一的叙事情节变成了多情节叙事,因为人物不同的遭遇而产生不同的冲突和结局,时间成为活动门,罗拉沿着A、B、C三条情节线不停地奔跑。A、B、C是独立的时间线,人物雷同而人生境遇不一,从而出现多种人生境况。颠覆了之前电影的情节时间单维性,时间——世界的基座变成一个可以随意扭动的开关,观众在电影中可以观照、体验同一人物在同一冲突中的不同的人生境况。从而导致时间、人物和情节游戏化。这与电脑游戏中的人物和情节的体验惊人相似。《21克》以类似钢琴轮指的方式交叉剪辑保罗夫妇、杰克夫妇和沉溺于丧夫之痛中的克里斯汀的故事,在三条时间情节线之外倒叙了车祸发生——杰克忏悔——保罗和克里斯汀相识相爱的情节,从而使得《21克》的叙事时间线异常复杂,构建了一座叙事迷宫。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界限已经消解,电影作者自由地建构心理/精神的艺术时空结构。叙事电影作者巧妙进行镜头之间的剪接,在盘根错节的情节线之中准确呈现了人物沉重的内心世界,复杂而沉重的精神的忏悔、获救和宽恕在交叉剪辑和时光倒流中得到繁复而层次清晰的再现。电影时空结构的复杂性和人物精神的复杂性一致,时间游戏的结构模式有利于呈现人物的内心世界。《迷墙》中弗洛伊德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在影片中自由剪接在一起,人物在过去和当下间自由地穿越。并且把弗洛伊德的青年时代和父亲的青年时代在电影中进行交叉对比剪辑,电影时间在父亲和弗洛伊德之间进行自由的交叉穿越,父亲青年时代在战场上为了英皇拼命厮杀,死于战场。儿子在“红五月”学生运动中遭到警察的血腥镇压,最为令人震惊的是在影片最后青年弗洛伊德在教堂见到了少年弗洛伊德!少年弗洛伊德重返战场寻找到了父亲在沙场上的遗骨。所谓的国家荣誉和皇族荣耀只是空洞的符号。个体生命在强权之下显得虚无而渺小。两代人的青年遭际形成强烈的文化批评,令人深刻反思西方现代文化/政治对人非理性的支配与肢解。于是,电影时间成为一种修辞媒介,通过对电影时间游戏剪辑获得了强大的修辞效果。电影时间游戏制造了梦幻、潜意识、狂欢、魔幻现实、超现实的审美时空结构。丰富复杂的电影语言包括色彩、线条、音乐、镜头、场面、空间、时间的自由狂欢的运用营造了如诗如画的审美时空,使得《迷墙》成为诗歌电影的典范之作,后现代电影中的扛鼎之作。
所以,对电影时间作为电影修辞媒介的运用不只是简单的叙述方式的转换,而是电影作品和电影中人物和环境存在状态的根本转变。电影时间游戏实际上是超越时间的流动单维性和无间性,自由地展现电影作者想象中的审美时空结构。展现想象之境中种种纷繁复杂冲突中的人物和人物内心。相对于单线条、单向度的传统情节结构方式,时间游戏结构更加接近事物存在的混沌本相。而且,时间游戏结构更加接近人的心理/精神存在本相,在心理/精神中时间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融为一体,而且想象中叙述的情节往往也是多线条交织在一起。时间游戏结构的电影作品虽然打破了过去的电影结构模式,给观众带来接受困难,但是更接近事实存在本相,特别适于展现复杂的情感心理结构。
姜文导演的《太阳》在影片结构上吸收了西方电影的后现代时间游戏,同时借鉴拉美文学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使得影片具有零散化、魔幻、讽刺、狂欢的多元繁复的审美品质。再现特殊时代的狂热、荒谬气氛,并重现一代人记忆中的零散印象化的过去岁月的欲望、背叛、禁忌、荒谬、歌声、狂热、无厘头、婚姻、通奸、魔幻、疯狂、宣泄、悲痛,等等。时间游戏的结构方式不同于中国传统和现代的电影结构方式,在这之前导演的作品中的时间与现实时间基本相同,都是单向流动,如果时间发生跳跃、倒转在作品中会有清晰的说明。中国导演尚未对时间游戏结构进行运用,时间是电影情节发生的稳定平面,姜文的《太阳》在电影时间结构上开了先河,并建构一部具有鲜明艺术特质的佳作。由于《太阳》在中国的超前性,导致其被观众和学者接受的巨大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