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疯癫的时间游戏:一种新的电影结构类型——从《太阳照常升起》说起
周清平姜文新作《太阳照常升起》(以下简称《太阳》)在上映之前参加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虽然进入竞赛单元,但最终空手而归。在国内上演后票房成绩差强人意,对观众而言,理解《太阳》存在巨大的障碍。电影作者和观众之间的理解障碍证明了存在语言之间的围墙,姜文运用的电影语言和中国观众的阅读习惯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导致双方无法沟通。姜文的艺术狂热追求虽与观众大众愉悦渴求背道而驰,却成就了一部足以书写中国电影史电影语言新篇章的佳作。《太阳》吸收了西方最新电影的语言元素,根据作品的情况进行中国化改造,形成了独特的叙事方式和镜像语言,与中国电影经典叙事、第五代导演的宏大叙事和第六代的琐碎叙事及其镜像语言有很大的不同。姜文没有为求获奖而献媚于西方评委观照中国太阳的阴暗面并进而复制西方的电影语言系统,同时与中国国内的主流电影形态保持决绝的距离,根据小说提供的情节和自己做知识青年时的人生体验营造了现实魔幻之境,强烈的电影形式冲动导致新的电影形态产生,同时也如同以往的中国电影艺术被观众拒斥。
《太阳》的时间线是:1976年春、1976年夏、1976年秋、1958年冬,按照春夏秋冬叙述了四个故事,正常的顺序应该把最后一段放到最前面,这种结构方式类似倒叙。电影中的叙事采用印象派的散点撒墨方式,银幕上呈现的是碎片式的生活现象,而事件本身反而隐含在时间帷幕的背后,通过人物的交谈追叙事件。把事件置于言谈之中舍弃了电影呈现时空画面的优势而使电影采取文学方式叙述事件。叙事变得跳跃不定,其中留下了大量的空白需要读者领悟,姜文建立了一座叙事迷宫。而电影表演诡异、镜像语言变形则打碎了电影语言的视听美感,观众接受变得异常困难。电影接受不再是沿着时间河床欣赏沿岸风景,时间成为碎片,满足了导演的艺术欲望同时也使观众进入游戏机器。疯癫的表演、快节奏的动作、紧张的言语、虚幻的场景和时间的倒置营造了电影魔幻的时空结构,从而在电影语言学意义上成为一部崭新的中国文本。
从审美特质上看,《太阳照常升起》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电影,电影中的表演、情节、动作、语言、场景和电影语言都具有魔幻疯癫的特质。疯妈、林大夫、梁老师、疯妈儿子、唐叔、唐叔爱人的动作言语都透着一种疯癫。疯妈的记忆停留在“太阳升起来”的那一时刻,在灾难和狂喜来临时如同手表进水一样记忆冻结成为一种时间代码。林大夫和老唐的爱人在电影中充满了欲望,在红色年代因为欲望禁锢的巨大压力而成为疯癫的欲望能指。而老唐手中的双管猎枪成为欲望发泄的通道。猎枪在东部被压抑,没有发挥的空间,猎枪的主人用枪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面带微笑获得解脱。猎枪到南部后,疯妈儿子告诉老唐天上飞的野鸡没有人管,可以随便打。老唐在长达十几分钟的时间里都带着一帮小孩在肆意地宣泄自己的欲望。梁老师成为众多女子的梦中情人,欲望的寄托。在一场啼笑皆非的抓流氓活动中,政治和色情混合在一起合成魔幻怪异的效果,在观看《红色娘子军》时有五个观众摸了五个女同志的屁股,这成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有意思的是,电影中出现种种明显的错误。普希金是苏联诗人。老唐老婆40岁,比20岁的疯妈的儿子大了“二十多岁”。老唐在1976年夏天老梁自杀后被下放,1976年秋天来到疯妈所住的山村,而疯妈的故事发生在1976年春天,第一、二个故事在第三个故事开头合一,但是时间上存在明显的误差。这也可以视为疯癫的表征。
影片中的人物处于莫名的焦虑、紧张、躁动不安之中,言语和行动动作频率加快,从而影响到影片的节奏。影片中充满带有一种诗意的疯癫的细节。疯妈在梦里看见了一双绣着鱼的黄须鞋,爬上树大呼儿子出生时的几句呓语,为了扶正倾斜的大树挖出了地里的鹅卵石,踩着河边长着青草的泥土在河中漂流。林大夫面容姣好身材苗条总是带着些许疯癫的暧昧表情,林大夫因为暗恋梁老师而出面指证梁耍流氓并想趁机声明自己是老梁的人,其实与老唐设下陷阱导致老梁陷入困境。老梁则在看电影时摸了暗恋自己并打骚扰电话给自己的女子的屁股,女子没有声张但老梁慌张之中被革命群众追击又被林大夫欺骗摔断大腿,处于众女感情漩涡中的老梁因为欲望禁锢、好友背叛突然含笑自杀获得解脱。老唐与勾引疯妈儿子的妻子离婚,但又为了满足疯妈儿子对天鹅绒的问题远赴北京但一无所获,回来后却出乎意料地对离婚妻子大献殷勤,并枪杀找到了绣有“积极分子”的天鹅绒的疯妈儿子。老唐在西部天涯尽头迎娶远道而来的妻子,整个过程充满“无厘头”的疯癫。而影片结尾疯妈在火车上生下了儿子,太阳升起的时候,疯妈抱起了躺在铁轨中被鲜花环绕的儿子,爬上火车车厢大喊,悲喜交加的她被永久置于疯癫状态,在片刻清醒后沉入河流漂向远方。影片情节有很强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细节和细节连接并没有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如同印象派的绘画一样散点连接,处于一种疯魔的随意状态,建构一座叙事迷宫。
《太阳》对叙事情节疯癫处理导致电影时间的支离破碎,从而建构了时间游戏的电影结构模式,电影时间成为一种修辞媒介,通过对电影时间的操作运用,电影导演呈现了人物复杂的现实生存状况和内心世界,在叙事碎片中隐隐约约交待了情节的脉流。《太阳》叙述了三个死亡和一次出生的故事:疯妈在丈夫阿辽莎与苏联少女发生婚外情在边境死亡后在火车轨道上生下了儿子、疯妈在儿子长大后沉河而去、老梁自杀、老唐枪杀与自己老婆发生奸情的疯妈儿子。其实也讲述了三个背叛和死亡的故事:老梁被老唐和林大夫合谋设下陷阱,老梁被指认为流氓,中套摔断了大腿,洗刷清白后在荒谬的年代含笑自尽(其中隐藏着老唐背叛妻子与林大夫私通)。疯妈丈夫在怀孕期间与三个俄罗斯女人有染,背叛了妻子并导致自己的死亡和妻子的疯癫。老唐的妻子在下放期间与小队长私通导致小队长被杀。《太阳》叙述的事件本身是惨烈而残忍的,充满死亡和背叛的紧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时代异化成为恶而不是善。这是《太阳》叙事的水面下的冰山,观众在银幕上只看到水面上的冰山之一角,看到零碎的情节现象,没有恐惧、悬念、惊险,画面离奇地绚烂、温馨和透明。美丽的银幕形象和惨烈的悲情故事辩证地糅合在一起,在后现代的组合拼贴中淡雅地叙述魔幻的历史旧事。如果说《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姜文的童年记忆,那《太阳照常升起》延续了姜文的“太阳叙事”,主要展现了姜文青年时代的体验、记忆和冲动,情节尽管零散,但内在的身心二元的体验——荒谬、死亡、欺骗、背叛却与历史保持了惊人的一致。如果说历史的体验在艺术中还原,但是历史本身在时间的流逝中淡泊如水,恶并不一定那样恐惧,善也并不那样美好。《太阳》画面设计、情节编排、言语在紧张中又淡泊逼近现实本身,这体现了电影作者大师般的思想穿透力、人生感悟力和艺术表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