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蜀遗恨》自序
上海潮锋出版社民国三十五年七月出版
编写一个剧本,作者对于题材的选取,本事的结构,固可自由处理,同时,场子的接合,人物的分配,关目的穿插,对白的安排,在在都可视所需要而加以发挥。盖造化既已在手,只须调度有方,但能不背人情,至于其事之有无,初非观众所愿深究。不过,这种情形,在中国戏剧里却有点两样。因为中国戏剧夙有“演古”之称,其取材多为历史故事,论剧者不问排场结构如何,往往先作本事之考索。如讨究杂剧传奇者,旧有《曲海总目提要》一书,近年皮黄风行,则又有《京剧提要》之作。其实,戏剧这一部门,自有其本身之历史嬗变,决不能以史籍有无其事而评论其得失。否则,戏剧之为物,除了把一个故事介绍给观众以外,就会别无剩义。这,似乎不是我们所知道的戏剧,而只是一种表演故事的活动工具。若果如是,则上述种种,或将被人目为荒诞不经。然而,也要可考才能考,不可考者就不必多作附会。何况,中国戏剧的历史悠长,专拿正史来比证本事,不见得就是戏剧与正史不合,事实上也许戏剧并非从正史取材,而系其本身历史之一种衍进。这期间,便将牵涉到民间传说,或世不经见之某种秘乘。因之,不考尚存其真,要考反失其实,矜多夸博的结果,说不定正是对戏剧无所认识的一种表现。
就拿三国故事的戏剧来说罢!今之考证皮黄剧者,每以《三国志》及《三国演义》为其张本,其实,皮黄剧的三国戏,一部分虽曾参合正史或演义,一部分却是演义承袭着旧有戏剧,经过一番渲染然后再谱入皮黄,另一部份便只有戏剧上的排场衍变,根本与演义无关。盖中国戏剧自有其单独系统,不必专以正史或演义为其蓝本。最好的例子,便是《黄鹤楼》一剧,若欲凭借正史或演义来加以考证,则此段故事可谓全无根据,如果要一笔抹煞,认为出自杜撰,则殊不然。因为演义并非直接演述正史,在小说源流上,又另有其系统,那便是在《三国志演义》之前还有所谓元至治本的《三国志平话》,《黄鹤楼》的故事,恰为其中的重要关目,即令抛开平话不谈,在戏剧上也还有其根据。元人朱凯有《刘玄德醉走黄鹤楼》杂剧,当即今之皮黄剧《黄鹤楼》的祖本。而且有一件事,最足使人惊奇,元剧中那位闯筵护驾的武臣,并非长坂坡前的赵云,而是天水关下的姜维。假如以正史作为依据,则姜维归蜀,在刘后主建兴六年,怎么可以到黄鹤楼保护刘玄德?可是这段故实,在民间传说上似乎颇有势力。清邱屿雪《党人碑》传奇,《计赚》出中《收江南》曲云:“呀!俺是个猛姜维,胆大呵,黄鹤楼待轻敲。”(《缀白裘》第八集卷二)便是根据其说,至于皮黄剧的《黄鹤楼》以姜维换作赵云,虽为切近史实起见,其间似亦有其关合的理由,盖赵姜二人,在三国中俱以大胆见称,而又同为蜀将,赵云则“一身是胆”(见《三国志》裴注引《云别传》)姜维则“胆如斗大”(见《三国志》裴注引《世语》)以赵易姜,编剧者不为无见。
本剧所演亦为三国故事之一,其事不惟见诸正史,且亦见诸平话,见诸演义,见诸昆曲,见诸皮黄,乃至于其他地方戏剧,莫不有之,虽然茫茫大海,所取不过一瓢,其间的源流,却不能不先弄明白。一方面自然是想表白一下本剧的种种安排,庶免被人目为有乖史实;一方面也是想替别人省一点笔墨,希望他不至重抄正史来互作比证。
这一段故事,正史上是附载在陈寿《三国志·蜀书·后主本传》,其文曰:“邓艾破卫将军诸葛瞻于绵竹,用光禄大夫谯周策,降于艾,……是日,北地王谌,伤国之亡,先杀妻子,次以自杀。”这是正史的本文,杂史方面,则有晋习凿齿《汉晋春秋》,据《三国志》裴松之注引云:后主将从谯周之策,北地王谌怒曰:“若理穷力屈,祸败必及,便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可也。”后主不纳,遂送玺绶。是日,谌哭于昭烈帝之庙,先杀妻子,而后自杀,左右无不为涕泣者。
这一说就比《三国志》本文较为详明。另据晋常璩《华阳国志》所载,则又兼及群臣之各项献议,及谯周主降的理由,据谓:……后主会群臣议欲南入七郡,或欲奔吴,光禄大夫谯周劝降魏,魏必裂土封后主,后主从之,遣侍中张绍,驸马都尉邓良,赉玺绶奉笺诣艾降。北地王谌,恚愤杀妻子而后自杀。艾至成都,后主舆衬面缚衔璧迎之……
今日通行的《三国志演义》,其第一百十八回“苦祖庙一王死孝”。即系根据上述各说而略加染饰。元至治本平话,虽亦载有此段故实,但以“北地王谌”误作“宰相王谌”,则或为传刻之误。其谏词亦作“当使君臣父子,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奈何降乎”?其词责似本之《通鉴》。可见撰作平话者并非完全向壁虚构。至于今之《三国志演义》,较之平话,当然显呈进步,其第一百十八回所叙,凡以上所列诸书,皆经镕合。而于正史“先杀妻子次以自杀”一语,尤多渲染。这便是从正史到杂史,而平话,而演义,关于这段故事的一个直接系统。
在戏剧方面,元明两代是否有关于此段故事的杂剧或传奇,现尚未有知闻。到清代,则有一部长至二百四十出的《鼎峙春秋》(或作二百二十四出),系以全部《三国志演义》为其蓝本,而参合旧有演述三国故事的杂剧传奇。如第二百十一出:《单刀赴会》,即多因袭元人杂剧关汉卿之《关大王单刀会》。第三十一出《梳妆掷戟》,即全抄明代传奇王济之《连环计记》。但全剧仅至曹操受阴谴而止,无《哭祖庙》一段。至于皮黄剧之三国戏,当皮黄初兴时已有所谓《三国志》连台轴子,其排场穿插则全以《鼎峙春秋》为张本,不过以昆曲或弋腔的声调改唱皮黄。当时共曾排演三十六本,系自赵云得的卢马起,至取南郡周瑜气死止,因未排全,故亦无哭祖庙。但本人曾见到一个同治三年的皮黄剧抄本,题作“战绵竹”,系已故伶工薛桂山之物,全剧共分四本,自姜维退守剑阁,邓艾偷渡阴平起,直叙至邓艾钟会被杀,姜维心疼倒地,其间包括有马邈献城,彭和搬兵,后主出降,刘谌自刎等关目,今之皮黄剧有名“亡蜀恨”者,实即是剧之改名。至于其他地方剧,则当以川剧之“杀子告庙”最为有名,不但唱词繁重,演出亦极认真,如杀子时唱:“儿悲啼,未绝声,为父岂有不心疼。落网鱼儿怎逃奔,棬上肥羊等时辰,非是为父要你的命,皆因是你的祖父自无能,伤心话,说不尽。我只得咬牙闭目下无情。”这段故事在川剧里其所以特别精彩,也许是本地风光的关系。
其次是滇剧的《江油关》,在当地亦为人重视,他如汉剧湘剧,亦皆有此剧,唱白虽各不同,排场则无大异。湘剧有时仅演“谏父”一段,其关目则为后主将出降,刘谌赶至御街苦谏,别名“御街阻挡”,以小生扮刘谌,有白有唱,词句颇为凄宛。皮黄剧亦有以“哭祖庙”作单独演出者,唱白俱较“亡蜀恨”加繁,传系已故名伶汪笑侬手编,汪随意编剧名于时,此剧似非其完全创作,非但一切穿插未能摆脱演义窠臼,其排场实多因袭川剧之处。而且神鬼杂出,终场以刘备魂子领刘谌下场,尤为蛇足。
本剧虽为话剧形式,因系取材历史故事,对于题材的处理,不能不慎重将事。正史杂史,固未敢放过,即平话,演义,乃至旧有戏剧,亦偶有参酌。如马邈降魏,据《三国志·邓艾本传》载:“艾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境七百余里……先登至江油,蜀守将马邈降……”其言至为简略,《通鉴》于此段亦直引原文,无他旁证。至于《华阳国志》则仅以“邓艾由阴平景谷傍入”一语了之。平话于邓艾之入平阴且未叙及。欲求贯串剧情,乃不得不旁征演义之语,虽然未详所本,而李氏殉国一段,情节自足动人。
昆弋之《鼎峙春秋》,皮黄之《战绵竹》,因皆取材演义者,但于此段皆以过场戏视之,未尝出力描写。川剧滇剧俱有《江油关》一剧,其排场及穿插,似乎是同一剧本的两种演法,剧中人物除马邈及李氏外,尚有李氏之女,其剧情则为李氏闻马邈降魏,先杀其女然后撞死,川剧演此,多至李氏撞死为止。滇剧则另上邓艾,闻知李氏自杀,乃命将马邈斩首以殉,论情节滇剧似较川剧为完整,然在唱词方面,川剧亦有可取之处,如马邈唱:“阳平关要隘早失守,蒋舒降魏不优柔,姜伯约兵败多掣肘,钟会人马现围剑州。病在临危药难救,只怕江山不姓刘。”李氏唱:“孤军深入难持久,坚壁清野第一筹,哪怕贼围城我粮草够,甲兵五千战不愁,此处民心多念旧,深明大义可同仇……这一个降字休出口,幸无人听见奴替你含羞。”本剧第一幕,即以上述各本相互参酌。至于李氏有女,演义固所未载,而其撞死又适与演义所叙刘谌之妻崔氏死节相同,故宁从演义之说,以暗场了之。马邈被杀,正史亦无明文,本剧借邓艾手杀之,虽滇剧之旧有关目,实亦应有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