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崇恭
110年前冬季的一天(1900年12月6日),老师来了,诞生在一个平民的家庭;33年前冬季的一天(1977年12月3日),老师去了,告别了平民的家庭生活。老师来也冬季,去也冬季,来去都在这个寒冷、冰封、沉寂、萧肃的季节。这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又似乎在讲述着什么。这种巧合,让人充满了神秘的遐想和猜测……
尽管老师在中国戏曲史论上独树一帜;在戏剧、电影艺术上,涉猎表演、导演、编剧,知识丰富,学识渊博,著作等身;但是,在我的心目中,老师的形象永远是个平民。
一、冥冥中的呼唤
今年(2010年)十月份的一天,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在中央戏剧学院的房管科,我和周华斌相遇了,这真是上天的赐予,也可能是冥冥之中,我们的老人家有意的安排。这次房管科的不期而遇,我得到了周贻白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活动举办的消息,并脱口而出:“到时一定参加!”我表态要写一篇文章,纪念我敬爱的老师周贻白先生。
我和华斌交往不多,但是我们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兄弟般的亲近感,这种情感由来已久,这就要追溯到半个世纪以前了。最近一次我们哥俩见面,还是四年前在中国传媒大学他的办公室。华斌的办公室,酷似50年前,周贻白老师一人独居的东棉花胡同22号那一间宿舍,在书籍包围下,一张床、一个写字的桌子,刚刚可以转过身来的狭小空间中,弥漫着烟草的味道。
我和老师相识于1956年。1956年至1965年十年之间,我和老师接触较多。那一阶段,老师和我的关系,是师生,是朋友,有时又如同父子一般。我去拜访老师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想了就去。老师不烦我,对我也不见外,看我去了,他该干啥还干啥,很多时候我静静地站在老师身后,看他工作。老师闲下来了就和我一起抽口烟、聊会儿天……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1960年师母带着华斌、楚斌、湘斌迁居北京以后。
1965年11月21日,我调离学院到甘肃省文化局工作,11月24日到兰州,25日便直接赶到甘南临潭社教。1966年7月返回兰州参加“文化大革命”,8月24日就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8月26日在兰州市人民艺术剧院的大舞台上,我接受了残酷斗争的考验,之后一直被关在牛棚。到1966年11月16日,我从牛棚里逃了出来,坐了五天的火车回到北京,才有幸又见到了老师。那是1966年11月21日上午,我是那天凌晨四点从永定门火车站徒步走到学院的。清晨我从当时青年教师居住的“小西楼”走到22号去看望老师,在老师家门口遇见了杨钰老师,她刚从对面洪涛老师家的走廊里出来,见我要进家,立即向我摇摇头摆摆手,我明白了杨钰老师的意思,她是告诉我老师不在家里,在学校。我从22号返回学院,才知道老师已经被专政,在打扫厕所,我打听清楚老师正好打扫到“小西楼”楼下的男厕所,便跑步去找。在厕所里我见到了老师,老师正在清洁小便池,我上前叫了一声:“周老!”老师抬起头来,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摆手叫我不要跟他说话,叫我走。我执拗地说:“我在甘肃现行反革命都当了,我还怕什么?”但是,老师还是不开口,只是慈祥的目光中多了一份决绝。我明白了老师是担心我受到牵连,我便向老师深深一鞠躬,退出了厕所,心中充满了无奈的凄凉。此后,我在学院逗留的日子,总想着能和老师说上一句话,但老师低着头用余光一见到我,便急速地远远地走开了。他的背影告诉我: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再见老师,也就是老师生前我最后见的一面,是在1972年的夏天。当时,我已经平反,奉命到山西昔阳县大寨大队体验生活,要在北京转车,临时住在天桥的一个招待所里。停留期间,我抽空到学校去看望老师。走进22号院,我一眼就看见了老师,老师一个人背靠屋门的砖墙,蜷缩着身体坐在一个小竹椅上。上午的阳光扫过洪涛老师家走廊的屋顶,照着老师的上半身。我背冲东在老师的对面蹲了下来,手按在老师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上,我看着他的眼睛,期望着他能跟我说些什么。老师的眼睛还是那样明亮,只是少了睿智的光泽,多了些平静和淡定。我久久地注视着,等待着。在长久等待的对视中,我能从老师的瞳孔里看见我,我却一直没有能够看清老师在想些什么,老师平静淡定的眼神似乎在向我传达着什么……
久久地,我和老师对视着,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只有老师身上渐渐流走的阳光,让我知道过去的岁月再也不可能回来了。直到湘斌放学回家,我才满怀悲伤地离去。
等到1978年,我通过考取导演师资班又回到学院的时候,老师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去看望师母,和华斌谈过老师1965年给我看过的“横向研究戏剧历史”的计划。
1965年到1977年,这12年间,如果没有那场莫名其妙的运动,如果没有那么多莫须有的罪名,而是把这段时间给老师,让老师自由掌握,老师很可能又会贡献另一部别开生面的戏剧史。
横向,在比较中研究同一历史阶段,剧场演出与民间演出的差异;同一题材在剧场演出中和民间演出中内容与形式的差异;不同地区、不同剧种表演艺术特征的差异,等等——这是1965年11月,我调离中央戏剧学院前,老师向我最后一次说出的心里话——老师给自己65岁以后设定的工作计划。在老师跟我讲述这个计划时,曾向我展示过在一张长方纸上写好的提纲。但愿它还存在,没有在那场浩劫中丢失。
我是学表演的,对历史懂得不多。这是否是老师在完成《中国戏剧史长编》这部通史后,计划完成一部中国戏剧断代史呢?可惜!老师在和我那次谈话以后,不久便失去了自由!
写到这里,我心中不禁又看到了老师那“平静、淡定”的眼神,也许他早就料定,华斌和湘斌会接过他的“棒”继续前进,就像奥运会的火炬手一样!
自从今年十月见到华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这件事,想着和老师相处的短暂而珍贵的那些时刻,想着周老跟我一个人聊的那些家常话和零零碎碎的故事,我真的不知道该写些什么,能写些什么,这些东西写出来到底有没有价值,对于先生周贻白的研究和评价能起到些什么作用?!我彷徨了,犹豫了。11月29日,华斌的学生询问我论文的题目,我更是惶恐异常难以自已……
老师曾经不止一次告诫我:不要轻易承诺。承诺就是负债,那是一定要清算的!
我已经承诺了,覆水难收,是一定要清算的。于是我照实写下了这些文字。
二、寻常而又非比寻常的老师
1956年,我从北京汇文中学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1956年9月1日开学后,非常幸运的是第一学年第一学期就开了《中国戏剧史》课,任课的教师就是周老。
开学第一周,第一堂《中国戏剧史》课,铃声响过以后,我们的教室里进来了一壮一弱两个老头,这两个老头没有什么特别的,寻常而普通,一个带有湖南口音,一个带有河北口音,这就透出了他们二人一个共同的特点——土,土得掉渣。弱一些的戴副眼镜;壮一些的不戴眼镜、满头花白的头发向后直立着,非常浓密。他们二人个子都不高,皮肤都比较黑,都穿着蓝色的中山装,不过,弱老头穿的是布料的,壮老头穿的是毛料的。壮老头刀刻般的脸上,老槐树皮般的皱纹横亘着,横亘的皱纹簇拥下两只大而明亮的眼睛,如同两眼深不可测、底层汹涌着清泉的潭水,潭水富有魔力般的吸引着你、凝聚着你的注意力。
壮老头是周老周贻白老师,弱老头是我的前辈,当时中央戏剧学院的教务处长王负图。
王负图老师操着浓重的河北口音,介绍周老说:“周贻白老师是欧阳予倩院长亲自从香港请回来的著名教授,中国戏剧史论专家。欧阳老在欢迎周老的大会上讲,周老是江湖豪客……周老演过文明戏,唱过京剧,写过话剧剧本、电影剧本,学识渊博。”王负图老师勉励我们认真听周老的课,做好笔记,虚心向周老求教。
王负图老师讲完话离去后,早就把目光集中在周老身上的我们紧张而兴奋地等待着周老开讲。但是,周老并不着急,他先用大而明亮的眼睛扫视了一遍课堂,然后掐灭了手中的香烟,大声地咳尽了喉头的痰,用放在讲桌上的茶漱了口,将漱口水吐在讲台旁的高装痰盂里。周老这一切举止,非常认真,毫不修饰,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完全是一个长期吸烟56岁老人生理上的自然需求,也是为了讲好课所做的必然准备。我们神秘地、有趣地看着这一切,不经意间,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近了,我们的内心悄然地发生了变化,原先怀有的些许胆怯、敬畏、紧张心情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兴味盎然的期待和全身心放松的舒泰。
周老稳步跨上讲台,从藏蓝色中山装内的衬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张二尺来长、一尺来宽的纸,打开举起来向我们展示。周老用带有浓重湖南乡音的普通话对我们说:“喏!这就是这一学年,我给你们讲课的提纲,全部内容都在这里。”
这一句话,全课堂立即骚动了起来。我们班四十来个学生,全部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周老双手举着的那张纸。我坐在前面,清清楚楚看见那张纸上稀稀疏疏蚕豆大的字,竖着写有二十几行,每行也就是二十来个字。我暗自思忖,一学期行课20周,一学年行课40周,每周半天四节课,除去课间休息,实际讲课三小时,全学年120小时,老师就讲这四百来个字……我注视着老师怒发冲冠的硕大头颅,想象着那里面装着的“三山五岳”、“江河湖海”,想象着那里面装着的横贯古今、中华五千年灿烂的文化,不觉发起呆来。
周老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带着微笑冲着我说:“从前在上海复旦大学我讲国文,汤显祖《牡丹亭·游园》里的‘袅情丝’三个字,我讲了一个学期。”随手他将“袅情丝”三个字写在了黑板上。我们齐刷刷盯着黑板上的“袅情丝”三个字,半天不明就里。同时,课堂里齐刷刷地响起了一声惊叹:“哇!”
周老讲课,有声有色,略带沙哑的湖南普通话抑扬顿挫,节奏分明;讲授内容故事性极强,听起来非常容易记忆;再加上周老边讲、边表演,极为丰富的面部表情和手势、身法……整个一堂课,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等到下课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我们还沉浸在听课的感觉中。
听周老的课,是一种享受——是一种在和风、阳光下畅游于历史文化暖流中的感觉。
那一天,周老概括地、简明地讲述了中国戏剧艺术的形成,以及历史发展的脉络。从祭祀、巫、优孟衣冠、蓝陵王、东海黄公、参军桩、汉百戏、唐乐舞、宋勾栏、元杂剧、明清传奇一直讲到四大徽班进京、清末十三绝等等。半天三个多小时的课程,随着周老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知识丰富、津津有味的讲述,我们如醉如痴,如同掉进了充满多彩历史、曲折故事、丰富典籍、神秘表演的艺术知识的宝库里。
讲授性课程要取得良好的教学效果,依赖于教师讲授内容和讲授方式的魅力。周老上课,不像有的老师那样讲究“师道尊严”,三令五申约法三章,强调课堂纪律。他随心所欲的举动,不知不觉间使学生放松了心情,三言两语便吸引住了大家的注意,点燃了大家的兴致。学生上课没有压迫感,反而会产生学习知识的兴味。学生在兴味的驱使下,自觉地集中起来的注意力是牢固的,牢固的注意力才能排除干扰。再加上周老结合听课学生专业,故事性极强的讲授内容和边讲边演的讲授方式,时时强化着大家的兴味。在这种学习状态下,听到的东西,就如同浇铸在脑子里一样,永远不会忘记。
我这个周老的不肖子弟,中国戏剧史的基本知识现在还能如数家珍,坦白地讲,不是通过阅读。周老的几本关于中国戏剧史的书,我一本都没有认真读过,完全是听周老的课记下的。
听周老的课,我们踊跃争先,不用班干部催促,不用点名考勤,全班同学都准时准点到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