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940年创作《花木兰》时,周贻白的第一个儿子刚出生,取名“龙斌”——“龙”,象征中国;“斌”,希望能文能武。1941年初该剧完成并公演,周贻白与妻子杨钰迁居无锡。由于话剧、电影的根据地在上海,因此他依然经常去上海从事戏剧电影活动。
1940年秋,话剧和电影《李香君》获得成功后,经导演卜万苍介绍,周贻白被“新华影业公司”聘为编剧员。同时,担任上海美术专门学校的国文讲师,并继续为中国旅行剧团编剧。
当时周贻白年方四十,有记者采访过“舞台上、电影上《李香君》的剧作者周贻白”。他住在一条里弄楼上的亭子间里,“人从楼梯走上去,踏进周先生的著作室,像在图书馆里。”记者读过他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剧场史》和《中国戏剧史略》,也了解他给中国旅行剧团“帮过很多的忙”,写了《北地王》和《花木兰》。记者写道:他年纪还轻,有着湖南人的特殊性格,一副倔强的性格。……他丢给乍见面的朋友印象,是直爽。……不时让我发现他对说话有很好修养。
我知道他之来到上海,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田汉创南国社前,他还在故乡,由于田大哥的函招,他来到滨海一角,这国际的大都会,把自己渗进在这一艺术工作的部门,参加过南国社早期的鱼龙会。
南国初期人物都是今天戏剧界负有着声望的佼佼者的了,……而周贻白这个名字一直在今天才为读者所熟知。他曾经有一个悠久时期的磨练,所以,他的成功是必然的。
予倩写《桃花扇》时,他们就曾研究过怎样将这一历史故事作一新的介绍。这固然不是他准备将《桃花扇》改编为《李香君》的主要动机,显然这一因素使他对历史考证上曾是有过一番研究的功夫,帮助他顺利地进行舞台剧《李香君》的编制工作。
接着,记者从拍摄《李香君》的金星影片公司这个“电影界新生的婴儿”说起,对电影创作寄予希望,认为:(在电影界的)恶劣摄制倾向中,不仅要砥柱中流,而且使电影这一文化事业能够曲尽它的艺术使命,发挥教育力量。至于整个电影界将怎样离开这无聊制作的悬崖,从死亡中挽救起来,那是每个不愿违反艺术良心的电影企业家与从业者所当努力的事。因为戏剧在舞台上的奋斗,大可作为电影工作者的鼓励。
“历史是惨酷的,我们将受到历史的裁判!”
……
这句话盘旋在我思想里、记忆里,一直等我离别了他、他的书室、他的寓所,和横在边城的一条漫长、静寂、挂着月色的柏油路,路上正印着我回来的印子。
抗战爆发前,上海经常拍片的有新华、明星、联华、艺华等若干家私营小公司,其中,新华影业公司是1934年创办的,创办人是上海大世界游艺场和共舞台的老板张善琨张善琨(1905—1957),浙江吴兴人。1930年投入上海黄金荣门下,先后任大世界游乐场董事、总经理。1934年创办新华影业公司。上海沦陷时期任日伪中华电影联合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日本投降后曾遭通缉。1946年赴香港继续从事电影事业,后再度创办香港新华影业公司。1957年因心脏病逝于在日本制作影片时…当时,海派京剧多演出连台本戏,并使用机关布景,张善琨在斜土路建了一个不大的摄影场,根据京剧连台本戏《红羊豪侠传》改编拍摄了同名古装片。该剧题材取自太平天国金田村起义,“红羊”即“洪杨”(洪秀全、杨秀清)的谐音。影片由杨小仲导演,除了田方扮演的洪秀全以外,大部分演员是原有的舞台演员。此片于1935年初拍摄完成,票房很好。同年,由欧阳予倩编导,借用孔尚任《桃花扇》中的李香君、侯方域故事,借古喻今,针砭现实,又拍摄了一部以女伶、革命志士、叛徒的爱情纠葛为主线的《新桃花扇》。该公司以票房为目的,主要投资小成本影片。类似的借古说今题材,此后又有史东山编导的《长恨歌》、吴永刚编导的《壮志凌云》、欧阳予倩编导的《木兰从军》;现实题材则有根据曹禺的话剧改编的《雷雨》,以及《夜半歌声》(马徐维邦编导)、《青年进行曲》(田汉编剧、史东山导演)等,这些影片在社会上产生了积极影响。
周贻白被新华公司聘为编剧员前,该公司已于1939年10月迁往丁香公园办公,建为“新华第一摄影场”,周贻白每星期去两三次。从1940年5月到1941年11月,在大约一年半的时间里,他先是协助欧阳予倩、卜万苍拍摄电影《木兰从军》,后又为新华公司编写了古装片《葛嫩娘》、《苏武牧羊》、《雁门关》、《相思寨》、《聂隐娘》、《卓文君》、《李师师》,以及时装片《家》、《白兰花》、《野蔷薇》、《标准夫人》等。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了上海租界。1942年2月,新华公司宣告停业。当年春夏之际,张善琨在敌伪胁迫下参加了由“新华”等12家公司合并的所谓“中华联合制片股份有限公司(中联)”。该公司打出“中日合资经营”的幌子,由张善琨担任总经理。
尽管以新华公司为骨干的“中联”多半拍摄的是与政治关联不大的商业片,但是文化界爱国进步人士纷纷退出孤岛电影界,拒绝与其合作。一部分戏剧人则转向了内地的戏剧舞台,如:从上海、香港撤退到重庆的戏剧电影工作者成立了“中华艺术剧社”;重庆成立了“中华剧艺社”;桂林成立了以抗敌演出队为骨干的“新中国剧社”等。
在这个当口,周贻白也与张善琨闹翻了。
此前,周贻白曾为新华公司编写过释迦牟尼故事和林则徐故事的“本事”。新华改组进入“中联”后,张善琨准备拍摄林则徐故事,要求周贻白加以修改。在张善琨和周贻白之间,发生了几次极不愉快的谈话,乃至周贻白最终与新华公司决裂。
1942年2月,新华公司已经很不景气,周贻白与导演卜万苍到丁香花园张善琨的办公室找了几次才找到他。张善琨交给周贻白100元日本军用券,说:“你上两个月没领薪,暂时用着吧。”
周贻白说:“已有三个月没领薪了。”
张善琨说:“回头再补给你好了。”
其时日本军用券已在上海流通,周贻白没有深究。3月间,周贻白已风闻张善琨加入“中联”的动作。一次,张善琨请周贻白到法租界的一家菜馆吃晚饭,座中有后来饰演林则徐的演员高占非。晚饭后,张善琨约周贻白第二天下午到共舞台去谈剧本。
在共舞台,张善琨拿出周贻白写的林则徐故事,说:“现在资本不成问题,摄影场和演员都是现成的,需要好戏才能卖座。林则徐的故事还可以,就是要三个女主角,都要有戏。同时,要加强反英的场面。”
周贻白说:“这不好办,怎能让林则徐娶三个老婆呢?”
张善琨说:“怎么不行?这种人现在还有,其实他能。”
周贻白说:“要这样搞,我宁可不编。”
张善琨顿时摆出一副老板的面孔:“你别给我拿乔。给共舞台编剧的傅小波,死了,我就不开戏了?你不编,我这公司就会关门吗?你要放明白点,你拿了我的钱,就得编。”
周贻白说:“那是月薪。”
张善琨说:“月薪也是我给你的,你能白拿吗?”
周贻白站起来就走:“我辞职不干了,你另请高明吧!”此段情节及对话见自“文革”期间周贻白本人所写交代材料。
此后,关于林则徐的这部片子由朱石霖编导,在1942—1943年间还是拍了,片名《万世流芳》。由于故事的“本事”是周贻白编写的,而且周贻白的剧作在当时的戏剧界和电影界有一定的号召力,因此片头依然署为“故事:周贻白”。
周贻白是自由职业者,不受新华公司管辖,而且经常为中国旅行剧团编写话剧。此前的1941年四五月间,他已为该团编写过话剧《绿窗红泪》,由唐槐秋导演,8月24日至9月20日首演于上海皇宫大戏院,观众反映不错。1942年3月与张善琨闹翻后,周贻白立即跑回无锡,夏秋之间,又写了话剧《春江花月》(后改名《满园春色》),交中国旅行剧团上演。这个戏写一个戏院经理和女演员的事,讽刺张善琨霸占有夫之妇。张善琨为此十分恼火,唆使当局抓捕周贻白。
此时,中国旅行剧团正准备赴京津演出,伺机转赴内地。唐槐秋邀周贻白作为“编剧主任”同行。周贻白为了躲避日伪的抓捕,化名“杨其敏”,随团北上。10月间,与唐槐秋的女友苏石惠(又名苏之卉)约定在南京会合,到浦口乘火车前往天津。
这段经历,苏之卉后来作为唐槐秋的遗孀撰文回忆道:
《满园春色》原名《春江花月》,1942年首先由中旅同仁吴景平、孙景璐以中剧团的名义在上海演出,不料闯了祸——这个戏揭露了一个大亨的家庭丑闻,有个汉奸认为是影射他的,依仗黑势力,要“收拾”周先生。幸亏有人通风报信,周先生不得不离开上海避祸。
那时,适逢中旅要北上天津演出。周先生决定随团北上。为了避人耳目,他不跟剧团的大队人马走,改为和唐槐秋悄悄走。那年秋天,剧团先走了,我和唐槐秋在上海北站上了火车。车到南翔站,才见周先生上车。原来这是事先商量好了的,为了躲避汉奸的魔爪设下的金蝉脱壳之计。
我们三人没有直接去天津。不料唐槐秋又遇到了麻烦,不得不一人先走。我和周先生在南京停留了几天。他带我谒中山陵,逛秦淮河,上鸡鸣寺喝茶,在玄武湖荡舟。我这个年轻人长了不少见识,周先生则发了许多感慨。在南京的几日同游,我对周先生有了进一步认识,他学识渊博,在讲解南京名胜古迹之时,时时流露出以古喻今之意。在汪伪政权盘踞的南京,有些话他是不便明说的。
中国旅行剧团首先到天津,在北洋大戏院演出。周贻白和团员们一起住在戏院后面的山泉涌客栈里。在天津演出了两个月左右,所演的戏(包括《绿窗红泪》、《春江花月》在内)大受欢迎,场场满座,票房收入不菲。这期间,中旅还吸收了孙道临等新团员。按苏之卉回忆:此番京津演出,“唐槐秋与周先生商议,等积累了相当的资金,设法将剧团带往内地。这是一个风险很大的计划,可是没有实现。”
天津北洋大戏院的老板叫刘四,是天津的一个流氓,与日伪当局有勾结。有一次演出《春江花月》,周贻白在前台看戏。演出结束时,演员正在谢幕,忽然有人上场大喊“剿灭共匪”的口号。演员们回到后台时相顾失色。周贻白认为这是刘四勾结日伪搞的,是针对《春江花月》这个戏而来的。大家也没有太把它当回事。
1942年底,中国旅行剧团转赴北京。1943年1月,在长安大戏院继续演出,团员和随团人员都住在长安大旅社。
演出刚一个星期左右,1943年1月9日,剧团在长安戏院上演《绿窗红泪》时,日本宪兵司令部特务工作站突然包围戏院,将包括周贻白在内的全团28人统统逮捕,关押在东交民巷4号日本特务机关的囚室,罪名是“通共”,有抗战嫌疑。团员们共在狱34天,这期间,周贻白受到审讯,军方指出他的真实姓名,示以刑具,要他供认抗战组织和隶属关系。周贻白力予否认。唐槐秋则认为自己是演出的首要分子,强调一切与团员无关。最终,除了唐槐秋及其妻女作为人质待查以外,全团人员都被释放。
2月24日,周贻白和团员们被押赴火车站,命令驱逐出华北地区,永远不许再来。而且,回程不准在天津下车。
到了京沪线,周贻白就下车回到了无锡家中。不料,回家刚五天,一天下午,无锡特工站就传他前去问话。
特工站的站长叫冯云山,按常规问清楚周贻白的年龄、籍贯等等以后,说:“你在华北的事情我们都已经知道。今后在无锡要安分守己,如果有不执行的活动,我们就不客气了。”
又过了四五天,冯云山带着无锡县公署的队长来到周贻白家。这位冯云山是湖南湘乡人,先与周贻白攀同乡,然后问他怎样会搞戏剧,以及中旅的组织情况。随后,又翻检周贻白的书架。翻了很久,结果借了一本“印谱”。周贻白明白,这是一种变相的搜查,他已落入特务机构的监控之中。
中旅在北京被押时,苏之卉尚在天津,幸免入狱。周贻白等离开北京时,她还曾经到火车站去送行。后来,唐槐秋回到上海,恢复了中旅,周贻白依然是特约编剧。
3月份,他在无锡为中旅写了话剧《金丝雀》,准备到上海去交稿。刚到无锡车站,就有人上来问:“到哪里去?”
周贻白说:“去上海。”
来人不客气地说:“到特工站去一趟,下趟车再走!”
周贻白知道自己已经被特务盯上了,便随他来到镇巷的特工站见冯云山。
冯云山问:“你到上海去干什么?”
周贻白说:“送剧本。”并拿出剧本给他看。
冯说:“以后你到哪里去,要到这儿来说一声,限一星期回来。不然,你要跑,你的家眷可跑不了。”
周贻白此次去上海交《金丝雀》的剧本仅用四天就回到了无锡。当时,《金丝雀》由李景波导演,第二天的演出也没来得及看。回来后向特工站说了声,声明一个星期后还要去,冯云山答应了。于是,第二次再去上海时周贻白没有再向冯云山汇报。不过,到了上海,丽华大戏院的经理交给他两本《花木兰》的日译本,说是从日本寄来的。该译本的译者名叫高本嵩华,周贻白并不认识,也没跟他通过信。至于他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要翻译这个抗敌的剧本?周贻白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