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为,“从十二、十三岁开始”的“变声期前的少年,演什么都是幽玄的”。在这里,他赞赏变声期前的清纯美。在“问答”篇中,他又有“年龄之花、声音之花、幽玄之花”的说法,意味着因年龄不同,容貌形体的魅力和声音的魅力一步步发展成熟,将具有内在韵味之魅力。可见,“幽玄”所观照的面很宽,从外在容姿的视觉美,到行动、语言、声音、音乐的听觉美,最后是整体的品格美。由此,“幽玄”成为能的表演的美的标准和境界。
世阿弥同样重视对现实生活中人和事的模仿,称之为“物真似”,这也是借用汉语创造的概念。他认为,艺术家不能离开模仿对象去追求抽象的美,也就是不能离开“物真似”而单纯追求“幽玄”。在《风姿花传》第二编和第六编中,他明确表示:
完全彻底、分毫不差地模仿是模仿的本质。
能出色地模仿艺妓、美男子,幽玄便自然而出。
他认为,模仿表演要以美为中心。所谓“出色地模仿”,不仅形似,还要神似。能够成功地模仿优美的人物,便自然达到“幽玄”。他举例说:如果扮演鬼只是让人感到强烈、惊人,那就不美。
惊人和有情趣只是一纸之隔。把鬼演得很有趣味的演员是极其出色的。
能成功地扮演鬼的演员如同在大岩石上盛开的花朵。
也就是说,在能的表演中,即使扮鬼,只要有情趣,也是美的。
世阿弥始终认为,能以观众为根基。因此,演员应该顺应观众的审美要求而有所变化,“幽玄”的概念也会随时代发展而变化。关于这一点,他说:
须知,无论怎样,“能”是以观众为本的。对于要求“幽玄”的观众,要以不同时代的审美情趣为根据。即使是刚强的角色,也要稍稍偏离模仿的本意,偏重“幽玄”的风格表演。
世阿弥的“幽玄”是能艺术的美的理念和美的境界,早已成为评价能的美学基准。这一观念继承和发展了日本平安时代以来的理想,是室町时代主要的美学概念。作为下层社会的演员,世阿弥为了生存,努力接近将军等上层贵族,适应他们的审美情趣。在这样的背景下,原本属于大众观赏的表演艺术势必适应平安时代贵族风格的典雅、娴静、优美。他所创作的能的作品,从题材到形式,追求的也是平安时代的文学风格。因此,世阿弥关于“美”的概念和理论反映着平安时代上层贵族的美学理想。
总之,15世纪世阿弥确立的“能”的美的理念——“花”与“幽玄”浸透日本的古典剧坛,至今仍然是观众审视、评论传统艺术的依据和审美标尺。“花”,指能演员的艺术魅力、光彩、风姿,使观众感受到珍奇和有趣;“幽玄”,指典雅、柔美、娴静的韵味,是能演员品格美的最高境界。
中国京剧和日本能的发展背景截然不同。年轻的梅兰芳或许并不了解日本中世纪平安时代、室町时代的能的艺术,在他访日时的大正时代,日本民众的生活观念和理想与平安时代也相距甚远。但是,作为古典戏剧和传统艺术的能在长年的积累下,其审美观念和审美标准早已在民众中根深蒂固,成为欣赏习惯。在观赏梅兰芳的舞台表演时,观众和评论者自觉或不自觉地会以能为参照物,用“花”、“幽玄”的审美标准来评价梅兰芳。
日本媒体和文坛评论梅兰芳之“美”,如同“品头论足”地“赏花”。有如下一些代表性的语言可以说明观众和评论者的内在的“花”与“幽玄”的美学观念:
扮演黛玉的梅兰芳,从左侧上场门帷幕里面静静地登台亮相。“呀,好美啊!”在前排的年轻女子,禁不住一再发出感叹之声。
气度高雅、端庄神圣。
确确实实不得不使观众为之神迷魂飞。
品味高雅、美丽动人的魅力,越品尝越令人尊敬。
他的眼睛价值千两。
事实上梅兰芳的戏不仅仅满足了我的好奇心,而且还给了我无法言表的艺术美感。
从“美”的角度来说,我从未看过这么美的戏。
梅兰芳的容姿、舞姿的娇艳之特色,无论对中国戏剧懂与不懂的我国观众,其灵魂全都被夺走。
尽管国人对京剧程式有很多看不懂、听不懂的地方,但梅兰芳的艺术达到了假如看过一次的人全都会成为其崇拜者的程度。
娇艳的容貌、温柔的姿态,楚楚之姿,如同水仙般的纯洁、纤弱的台步,眼神表现出的缠绵情意,委实令人心醉神迷。
梅兰芳的台步、手势,所有瞬间都充满魅力,剧中人边演边唱,音乐伴奏,犹如金珠银玉悠然鸣响,余韵震撼观众心弦。
《麻姑献寿》作为祝贺剧目,仅仅是品味高、姿态美的戏,但就是这样,梅兰芳的优雅的姿态和节奏紧凑的流动,那么气质高雅,且听着伴有优美旋律的唱腔,宛如游弋在鲜花盛开、鸟儿欢唱的温馨的世外桃源中一般,感到无限的快乐。
容姿美、声音美,加之服装也极为漂亮,仅这些就足以悦人耳目了。最关键的是舞蹈又如何呢?总体轻盈美妙极其精致。
音质、音量都确实非常美妙,虽说这是天赋加锻炼的结果,但是那始终一贯的酣畅且与伴奏配合得严丝合缝,给听者带来悦耳的美感和感染力,这是功底和本事,真是敬服之至。
《天女散花》已经不单单是中华文明的结晶了,它是能给任何人以美的精神的卓越艺术。
梅兰芳有着日本演员身上没有的无穷魅力。
梅兰芳的妙味是日本的舞蹈、戏剧中所根本品尝不到的。
我国男旦为什么远没有中国的男旦那么美呢!
其肩、腰、脚的动作中韵味十足,有着日本男旦所无法模仿的妙趣。
第一次理解了女性的美和艺术的美。
我别无他言,只能说太理想了!
看后我惊呆了!
不得不叹服梅兰芳的神技。
奇迹。
梅兰芳的表演艺术具有强烈的艺术魅力,风姿绰约,光彩照人,其浓郁的东方韵味很符合“花”之美;其典雅、娴静、优美、大方,很符合日本观众心目中的“幽玄”美。尽管日本观众不懂中国语言,但是,他们都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梅兰芳的艺术魅力。有的赞赏其外表的“容姿”美、“娇艳”美,有的赞赏其唱、念、做、舞的“神技”美、“品味”美。在日本,外在的仪表之美、技艺之美以及内在的韵味之美,是能乐演员的极致境界,可遇而不可求。梅兰芳既有“花”,又有“幽玄”的韵味,因此在日本观众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进一步思考,14世纪末成熟的日本最早的古典戏剧——能,具有镰仓时代、室町时代的文化背景。它不但与中国明代士大夫阶层耽于安乐、隐逸、奢华、享受的追求异曲同工,而且与中国佛教禅宗的人生理念有着共同的哲学根基。
日本自镰仓时代末期到室町时代末期的一个多世纪里,国民饱受战乱和生灵涂炭的灾难,生活艰难,人心不安,末世思想与无常思想泛滥,形成了悲观厌世的时代思潮。
中国自唐宋以来逐步兴起的佛教禅宗,区别于“贵族宗教”的繁琐的法会和经典教理的研读,简便易行。这一宗教流派只要“内观坐禅”便能“顿悟”,容易满足战争中崛起的武士阶级和饱受战乱之苦的民众的内心欲求。镰仓将军按照中国南宋禅宗的模式,在镰仓建成“五山”,在提倡中国宋明儒学(即“新儒学”)的“五山文化”的同时,以“新佛教”的禅宗代替“贵族佛教”的地位。这是中国思想文化东传日本的新的历史时期。禅宗思想否定一切“旧有”、获得“新有”的哲理以及“坐禅悟道”的精神,很快浸润日本社会。其影响超越宗教领域,波及整个社会的文化生活,包括文学、艺术、思想等各个领域。正如日本著名文学家、评论家加藤周一所说:“不是禅宗影响了室町时代的文化,而是禅宗成了室町时代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