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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嘱咐/孙犁(1)

水生斜背着一件日本皮大衣,偷过了平汉路,天刚大亮。家乡的平原景色,八年不见,并不生疏。这正是腊月天气,从平地上望过去,一直望到放射红光的太阳那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身子一挺,十几天行军的疲累完全跑净,脚下轻飘飘的,眼有些晕,身子要飘起来。这八年,他走的多半是山路,他走过各式各样的山路:五台附近的高山,黄河两岸的陡山,延安和塞北的大土圪瘩山。那里有敌人就到那里去,枪背在肩上,拿在手里八年了。

水生是一个好战士,现在已经是一个副教导员。可是不瞒人说,八年里他也常常想到家,特别是在休息时间,这种想念,很使一个战士苦恼。这样的时候,他就拿起书来或是到操场去,或是到菜园子里去,藉游戏,劳动和学习,好把这些事情忘掉。

他也曾有过一种热望,能有个机会再打到平原上去,到家看看就好了。

现在机会来了。他请了假,绕道家里看一下。因为地理熟,一过铁路他就不再把敌人放在心上。他悠闲地走着,四面八方观看着,为的是饱看一下八年不见的平原风景。铁路旁边并排的炮楼,有的已经拆毁,破墙上洒落了一片鸟粪。铁路两旁的柳树黄了叶子,随着铁轨伸展到远远的北方。一列火车正从那里慢慢地滚过来,惨叫,吐着白雾。

一时,强烈的战斗要求和八年的战斗景象涌到心里来。他笑了一笑,想,现在应该把这些事情暂时地忘记,集中精神看一看家乡的风土人情吧。他信步走着,想享受享受一个人在特别兴奋时候的愉快心情。他看看麦地,又看看天,看看周围那象深蓝淡墨涂成的村庄图画。这里离他的家不过九十里路,一天的路程。今天晚上,就可以到家了。

不久,他觉得这种感情有些做作,心里面并不那么激动。幼小的时候,离开家半月十天,当黄昏的时候,走近了自己的村庄,望见自己家里烟囱上冒起的袅袅的轻烟,心里就醉了。

现在虽然对自己的家乡还是这样爱好,崇拜,但是那样的一种感情没有了。

经过的村庄街道都很熟悉。这些村庄经过八年战争,满身创伤,许多被敌人烧毁的房子,还没有重新盖起来。村边的炮楼全拆了,砖瓦还堆在那里,有的就近利用起来,垒了个厕所。在形式上,村庄没有发展,没有增添新的庄院和房屋。许多高房,大的祠堂,全拆毁修了炮楼,幼时记忆里的几块大坟地,高大的杨树和柏树,也砍伐光了,坟墓暴露出来,显的特别荒凉。但是村庄的血液,人民的心却壮大发展了。一种平原上特有的勃勃生气,更是强烈扑人。

水生的家在白洋淀边上。太阳平西的时候,他走上了通到他家去的那条大堤,这里离他的村庄十五里路。

堤坡已经破坏,两岸成荫的柳树砍伐了,堤里面现在还满是水。水生从一条小道上穿过,地势一变化,使他不能正确地估计村庄的方向。

太阳落到西边远远的树林里去了,远处的村庄迅速地变化着颜色。水生望着树林的疏密,辨别自己的村庄,家近了,就要进家了,家对他不是吸引,却是一阵心烦意乱。他想起许多事。父亲确实的年岁忘记了,是不是还活着?父亲很早就是有痰喘的病。还有自己女人,正在青春,一别八年,分离时她肚子里正有一个小孩子。房子烧了吗?

不是什么悲喜交加的情绪,这是一种沉重的压迫,对战士的心的很大的消耗。他在心里驱逐这种思想感情,他走的很慢,他决定坐在这里,抽袋烟休息休息。

他坐下来打火抽烟,田野里没有一个人,风有些冷了,他打开大衣披在身上。他从积满泥水和腐草的水洼望过去,微微地可以看见白洋淀的边缘。

晚色昏迷的时候,他走到了自己的村边,他家就住在村边上。他看见房屋并没烧,街里很安静,这正是人们吃完晚饭,准备上门的时候了。

他在门口遇见了自己的女人。她正在那里悄悄的关闭那外面的梢门。水生热情地叫了一声:

“你!”

女人一怔,睁开大眼睛,咧开嘴笑了笑,就转过身子去抽抽打打的哭了。水生看见她脚上那白布封鞋,就知道父亲准是不在了。两个人在那里站了一会。还是水生把门掩好说:“不要哭了,家去吧!”他在前面走,女人在后面跟,走到院里,女人紧走两步赶到前面,到屋里去点灯。水生在院里停了停。他听着女人忙乱的打火,灯光闪到窗户上了,女人喊:“进来吧!还做客吗?”

女人正在叫唤着一个孩子,他走进屋里,女人从炕上拖起一个孩子来,含着两眼泪水笑着说:

“来,这就是你爹,一天价看见人家有爹,自己没爹,这不现在回来了。”说着已经不成声音。水生说:

“来!我抱抱。”

老婆把孩子送到他怀里,他接过来,八九岁的女孩子竟有这么重。那孩子从睡梦里醒来,好奇地看着这个生人,这个“八路”。女人转身拾掇着炕上的纺车线子等等东西。

水生抱了孩子一会说:

“还睡去吧。”

女人安排着孩子睡下,盖上被子,孩子却圆睁着两眼,再也睡不着。水生在屋里转着,在那扑满灰尘的迎门橱上的大镜子里照看自己。

女人要端着灯到外间屋里去烧水做饭,望着水生说:

“从哪里回来?”

“远了,你不知道的地方。”

“今天走了多少里?”

“九十。”

“不累吗?还在地下蹓跶?”

水生靠在炕头上。外面起了风,风吹着院里那棵小槐树,月光射到窗纸上来。水生觉着这屋里是很暖和的,在黑影里问那孩子:

“你叫什么?”

“小平。”

“几岁了?”

女人在外边拉着风箱说:

“别告诉他,他不记的吗?”

孩子回答说:

“八岁。”

“想我吗?”

“想你。想你,你不来。”孩子笑着说。

女人在外边也笑了。说:

“真的!你也想过家吗?”

水生说:

“想过。”

“在什么时候?”

“闲着的时候。”

“什么时候闲着?……”

“打过仗以后,行军歇下来,开荒休息的时候。”

“你这几年不容易呀?”

“嗯,自然你们也不容易。”水生说。

“嗯?我容易,”她有些气愤地说着,把饭端上来,放在炕上。“爹是顶不容易的一个人,他不能看见你回来……”她坐在一边看着水生吃饭,看不见他吃饭的样子八年了。水生想起父亲,胡乱吃了一点,就放下了。

“怎么?”她笑着问,“不如你们那小米饭好吃?”

水生没答话。她拾掇了出去。

回来,插好了隔扇门。院子里那挤在窝里的鸡们,有时转动扑腾。孩子睡着了,睡的是那么安静,那呼吸就像泉水在春天的阳光里冒起的小水泡,愉快地升起,又幸福地降落。女人爬到孩子身边去,她一直呆望着孩子的脸。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孩子好像是从别人家借来,好像不是她生出,不是她在那潮湿闷热的高粱地,在那残酷的“扫荡”里奔跑喘息,丢鞋甩袜抱养大的,她好像不曾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了一切,并且在孩子的身上祝福了孩子的爹:“那走的远远的人,早一天胜利回来吧!一家团聚。”好像她并没有常常在深深的夜晚醒来,向着那不懂事的孩子,诉说着翻来覆去的题目:

“你爹哩,他到哪里去了?打鬼子去了……他拿着大枪骑着大马……就要回来了,把宝贝放在马上……多好啊!”

现在,丈夫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她好像是想起了过去的一切,还编排那准备了好几年的话,要向回来了的,已经坐到她身边的丈夫诉说了。

水生看着她。离别了八年,她好像并没有老多少。她今年二十九岁了,头发虽然乱些,可还是那么黑。脸孔苍白了一些,可是那两只眼睛里的光,还是那么强烈。

他望着她身上那自纺自织的棉衣和屋里的陈设。不论是人的身上,人的心里,都表现出是叫一种深藏的志气支撑,闯过了无数艰难的关口。

“还不睡吗?”过了一会,水生问。

“你困你睡吧,我睡不着。”女人慢慢的说。

“我也不困。”水生把大衣盖在身上,“我是有点冷。”

女人看着他那日本皮大衣,笑着问:

“说真的,这八九年,你想起过我吗?”

“不是说过了吗?想过。”

“怎么想法?”她逼着问。

“临过平汉路的那天夜里,我宿在一家小店,小店里有个鱼贩子是咱们乡亲。我买了一包小鱼下饭,吃着那鱼,就想起了你。”

“胡说。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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