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文
刺秦剧是指演绎荆轲、高渐离刺杀秦始皇之事的剧作。据《史记》和《战国策》,荆轲是卫国人,游历燕国,被太子丹尊为上卿,派往秦国刺杀秦王嬴政。公元前227年,荆轲携秦王悬拿秦逃亡将军樊于期首级,以及夹有匕首的燕国督亢地图入秦。献图秦王时,图穷匕首见,刺秦王不中,被杀。秦灭燕后,荆轲友人、燕人高渐离入秦宫,以铅灌筑,趁秦始皇专注听乐之机,以筑击之,亦不中被诛。由于刺秦事件的重大及惊险、生动、富有戏剧性,一直是历代文人青睐的题材,至今在影视屏幕上仍上演不衰。
通过对古代刺秦剧的考察我们发现,在对秦始皇的历史定位及荆轲刺秦动机的阐释上,古今有着相当大的差异,表现了古今君道观与士道观的不同。本文仅就古代刺秦剧进行分析。
一、古代刺秦剧目及内容梗概
古代刺秦剧现存三种,佚失五种。现存剧:
(1)《易水寒》,明杂剧,作者叶宪祖。全剧四折。写荆轲刺秦,结果是荆轲以匕首胁迫秦王,令他全部返还侵占诸侯之地,秦王一一应允,并让侍从送荆轲到馆驿以上宾待之。最后王子晋降临下界,说荆轲原本是他仙班故友,二人飞升共入仙界。
(2)《秦廷筑》,明杂剧,作者茅维。全剧共三折。写燕太子丹为阻止秦国灭燕,寻访侠士刺杀秦王,得田光举荐之卫人荆轲。易水送行,高渐离击筑,为荆轲壮行色。荆轲入秦行刺未果,身死秦廷;秦王大怒,挥兵灭燕,高渐离逃亡,隐身宋子县一大户做佣工。庄主邀伶人击筑囿酒时,高渐离技痒难忍,泄露了身份,被抓入秦宫。秦王惜其才而防其人,遂熏瞎其目。秦王大宴群臣,命高渐离为其击筑助兴,渐离寻机高举准备好的铅筑扑向秦王,击伤秦王腿胫。秦王大叫,命左右拿下高渐离,喟叹太子丹深得人心,传旨尽逐诸侯之客,函谷关内不留一人。
(3)《宴金台》,全称《太子丹耻雪西秦》,清杂剧,作者周乐清。本剧为周乐清所撰《补天石传奇》中八部之一。写在秦做人质的燕太子丹逃归燕国,遣荆轲以燕国都亢地图、假樊于期首级使秦,以示臣服;同时派鞠武、田光出使列国约纵抗秦。
荆轲重金贿赂秦王宠臣蒙嘉,得见秦王,之后又假托有病得允暂时滞留秦国。鞠武、田光合纵成功,各国大军会合进军秦国。此时已僭号称尊的嬴政,正东巡泰山封禅,嬴政长子扶苏命老将王翦把守临潼,与燕军对峙。樊于期战败王翦,迫其退守;嬴政在博浪沙被飞椎击杀,王翦闻而惊死;樊于期兵攻咸阳,荆轲等在城内接应;列国军队同时攻到,扶苏自焚。最后功成归国,太子丹赐宴文武功臣,周天子使臣前来宣旨,封太子丹为定秦王,鞠武、田光、樊于期、荆轲皆受封为侯。
佚失剧:
(1)《荆轲记》,清传奇,作者程琦。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云:“见《濮院志》:琦尝为传奇,荆轲刺秦王,立毙匕首下,燕太子丹即位,轲为丞相,酹酒田先生墓下,音节壮烈云。佚。”(2)《督亢图》,明清传奇,作者不详。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云:“疑当演荆轲借献督亢地图以刺秦王事。佚。”(3)《击筑记》,明传奇,作者王元寿。祁彪佳的《远山堂曲品》云,剧情为“高渐离不死,而始皇卒以荆卿死,快极!快极!传之者激烈中转为悠扬之韵,觉满纸萧瑟,令人泣下”。可见是写刺秦成功,以人愿改写了历史。
(4)《吊荆卿》,清杂剧,作者管世灏。内容不详。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云:“此戏未见着录。”《杭郡诗续辑》云:“月楣尝薄游燕台,作《吊荆卿》乐府,深为秀水汪云壑殿撰所赏。”(5)《易水歌》,清传奇,作者庄一拂说是徐沁据《曲海总目提要》,本剧剧情本于史传的主要有:秦始皇派徐福带三千童男童女入海求仙;秦始皇焚书坑儒,长子扶苏进谏,始皇怒,将其派往上郡监蒙恬军;荆轲刺秦未果而死,高渐离以铅置筑中击杀秦始皇不中被诛;赵高指鹿为马等。杜撰处主要有:荆轲有妻鲍氏及子辟强;盖聂与荆轲友善,荆轲死,盖聂往哭之,并自刎而死;御医夏无且在荆轲刺秦时有功,被秦始皇派去赐死公子扶苏,反被荆轲子荆辟强所杀;最后扶苏反正。
二、“道德”是古代刺秦剧评价秦始皇的唯一取向
以上可见,除了《督亢图》、《吊荆卿》两部遗失剧剧情不明外,所有刺秦剧都对史实有所改动。改动无论大小,对历史人物的基本评价都是秦始皇是暴君,荆轲、高渐离是英雄;毫无例外地都对秦始皇统一中国这样一个重大事功表现漠然或不予认可。
表现漠然的当是《秦廷筑》,该剧写高渐离继承荆轲未竟事业,在被熏瞎双眼后,试图以筑击杀秦始皇。事虽未果,但秦始皇却也大为感叹太子丹深得人心。
《易水寒》,说荆轲劫持秦王成功,秦王应允返还侵略六国之土地,荆轲被待以上宾之礼,最后与王子晋共入仙界。虽然我们不能就此认为作者是把回归七国并存的分裂看做理想局面,但他对秦始皇的“业绩”同样并不看好是显而易见的。
而其他几篇就不如此“冷静”了。作者几乎都无一例外地改写了历史,对秦王朝和秦始皇索性来了个不承认———《宴金台》中,秦王嬴政在博浪沙被飞椎击死了,列国军队攻进了咸阳,太子丹被天子封为定秦王,荆轲等灭秦功臣也都位列了侯爵。《荆轲记》中荆轲刺秦成功了,秦王“立毙匕首下”,燕太子丹即位,荆轲当上了丞相。《击筑记》中高渐离不死,而秦始皇死了!
《易水歌》中荆轲、高渐离虽刺秦都失败了,但荆轲之子杀死了御医夏无且,秦国政权最后落到了秦始皇的长子扶苏手中。
上述对历史的更改,表现了作者对秦始皇统一中国的不情愿和遗憾。《易水歌》最后让素以仁德著称的秦始皇长子扶苏继承了君位,说明作者的这种不甘,并非是对秦始皇个人和秦王朝的偏见,而是对暴政的痛恨。
这些刺秦剧为什么对秦始皇的赫赫武功视而不见?无他,只是因为秦始皇太残暴了!现存的刺秦剧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秦的暴政(虽然笔墨不多),将此作为刺秦的一个缘由,如《易水寒》第一折田光说:“暴秦欺,正当骑虎雌雄势,全赖君家一解围,须投袂,青宫引领瞻车骑。……” 第四折荆轲说秦王:“你恃强无道,侵虐诸侯。天使我来诛你!”等等。而事实上,主导作者对秦始皇反感的,更多的是已被盖棺定论的、根植于人心中的历史上的秦始皇的暴君形象。
这种对秦始皇统一天下丰功伟业的熟视无睹,实质上就是对以残暴方式统一中国的秦始皇的不认可。秦始皇的道德罪恶抵消了他的历史功绩。
中国古代的史官文化、精英文化,以及世俗文化,一般都认为道德与历史的发展是一致的:“惟克天德,自作元命,配享在下。”(《尚书·吕刑》)“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唯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离骚》)即只有具备美德,才能够享有禄位,得到天下的国土。从《尚书》、《左传》到历代纪传体正史,无不在努力阐述、营造这个理论。然而事实不尽如人愿。秦国这个虎狼之国,秦始皇这个暴君,居然统一了天下!困惑的人们,只好来了个对其不认可!这种不认可,究其实质,表现的是作者对君主道德的重视。这种观点在古代具有相当的普遍性。有关三国的小说戏剧多“拥刘反曹”,说到底就是根基于此。
对道德与历史是否完全统一,古人并非没有疑问。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中对“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之说就提出过“是邪非邪”的疑问;明清之际的王船山更是以富有近代意义的眼光,以秦为例,谈到历史上“功”与“德”的关系。他说:“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罢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存乎神者之不测,有如是夫。”“以一时之利害言之,则病天下;通古今而计之,则利大而圣道以弘。天者,合往古来今而成纯者也。……时有未至,不能先焉。迨其气已动,则以不令之君臣,役难堪之百姓,而即其失也以为得,即其罪也以为功,诚有不可测者矣。”———
从眼前利害看,秦给天下造成巨大苦难,但放到历史长河中考察,则其大罪造成了大功,老天借助秦的私心推行其有利于天下的大公。王船山清楚地看到了秦始皇事业上的“功”与伦理上的“德”的巨大矛盾。
尽管历史早已昭示:有德者未必有功,有功者未必有德;剧作家们也未必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是他们在戏剧中仍然一相情愿、自欺欺人地硬说秦始皇未曾统一中国,硬把秦始皇送上道德的绞刑架。
这说明,对于帝王,在其道德和事功两方面,刺秦剧更看重其道德,哪怕是这个帝王武功赫赫,给他历史定位的仍然主要是德。即作为人君,其道德比事功更重要,“内圣”重于“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