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士为知己者死”是刺秦的主要动机
士道观主要是通过刺秦动机体现的。应该说,刺秦剧所表现的对秦始皇的痛恨、秦始皇的残暴,应该是荆轲、高渐离等人刺秦的主要动机,这样刺秦的行为就更合理也更富有正义性。
但事实并非如此。
至少在几部现存的剧作中,作者几乎都无一例外地将刺秦的主要动机阐释为“士为知己者死”———荆轲、高渐离为了报答太子丹的知遇之恩而毅然行刺!
1.《易水寒》:“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易水寒》中虽也提及秦王的残暴,但更反复强调的,则是士人的报恩思想,是期望以此实现个体人生价值,换取名声的永垂不朽。如:
第一折:
[生便服上]流落天涯踪迹浑,腰间宝剑七星文。丈夫会应有知己,世上悠悠安足论。
……
[生]四海尘迷,五方鼎沸。风云会,尽要雄飞。我养就屠龙技。
[末]有此奇才,何不求个售主?
……
(外田光为太子丹寻找刺客上)
[外]原尝春陵六国时,开心写意君所知。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恩知是谁?……
[外]暴秦欺,正当骑虎雌雄势,全赖君家一解围。……
[生]嗳,荆轲有何德能,有劳先生过奖,太子垂念?……
[末]荆卿!常言道,女为悦己容,士为知己死。即当往见,幸勿多辞。
……且去朱门权寄迹,欲立功名自有期。古人有言: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早难道轻把少年掷,镇日酒垆中,把壮志消靡?
第二折:
[生]俺荆轲一见太子,即尊我为上卿,舍上舍。十分敬礼。今日又请问金台饮宴。……念俺荆轲,田先生举于市人之中,燕太子待以国士之遇。……
[末]只道要我何物,区区一头,亦何足惜?……谢东宫,周旋款待。
算报仇一事,还与报恩该。
第三折:(易水送别)
[生]……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末]豫让报知氏之仇,先巳漆身吞炭,聂政感严君之德,甘自决面屠肠……
[生]俺闻万金酬士死,一剑答君恩……
由此可见,“暴秦欺”固然是刺秦的原因之一,但是居首位的,则是报恩思想。
荆轲说“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万金酬士死,一剑答君恩”;田光说:“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报恩知是谁?”高渐离说:“女为悦己容,士为知己死”;樊于期说:“谢东宫,周旋款待。算报仇一事,还与报恩该。”即作者强调,参与谋划并先后为刺秦作出牺牲的几个人,行动的主要驱动力都是报对太子丹的知遇之恩!
2.《秦廷筑》:“期以一死报太子”“何难以死殉太子”《秦廷筑》也是如此。该剧第一折荆轲上场时说:“只俺卫人荆卿便是。自蒙田光先生举俺于燕太子,要成件大事,不免受其供养隆礼,前日以义激樊于期,讨下他自刎首级,又准备献秦皇的督亢地图,只俺须待所期客至,做个帮手,不意太子见秦兵日下,慌不能待,反疑俺有变计,俺只得请决而行,期以一死报太子。”
《史记·刺客列传》说,荆轲为人深沉,“好读书,击剑”,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他便“驾而去榆次”,不与盖聂争锋;与鲁句践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他“嘿而逃去,遂不复会”。这些说明荆轲并非莽撞之辈,对无关大局的争斗,他颇能忍辱,从不肯做无谓的牺牲。此次入秦,他深知凶多吉少,必死无疑,但仍期望事情成功。因此,除了秦舞阳之外,他还找了个得力助手。但太子却误将他等待助手看做胆怯,为此他不得不仓促上路。上边那段剧情就出自《史记》的记载,但因为加上了“期以一死报太子”的话,不只更凸显了荆轲的刺秦动机,甚至使人感到:荆轲明知仓促而行会影响刺秦大计的实行,却仍然“请决而行”。此时,在荆轲心中,刺秦行动成功与否已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是否去刺,因为唯有行动,唯有“一死”,才能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刺秦的目的变成了表示忠心的手段!
《秦廷筑》对高渐离行为的诠释亦然。第一折易水送别时,高渐离说:“某等一般,同受太子知遇,独以此桩大事,靠着荆卿身上,某等碌碌自愧……”第二折,高渐离说:“只俺自易水击筑,送了荆卿,不意他只望生劫秦皇,遂摘铜柱不中,……自此秦兵日下,燕社已亡,俺们一班,何难以死殉太子?且留俺后死的一身在,或者逢个机会,尚好为九原故人补未了事。”可见与叶宪祖的《易水寒》一样,《秦廷筑》的作者茅维同样认为,报答太子丹知遇之恩是荆轲和高渐离刺秦的主要动机。
应当注意的是,高渐离刺秦与荆轲刺秦的时代背景已有区别。荆轲之时天下尚未统一,燕国仍然存在,如果说荆轲之时刺秦也许能够起到点儿作用———如《易水寒》第三折荆轲说:“那时得劫秦王尽返诸侯之侵地,则大善矣;不可,则因而刺杀之……秦王若死,岂有国内乱而大将立功于外者乎?”而高渐离之时已是“六国毕,四海一”了,此时即使刺杀了秦始皇,也丝毫无补于局势的改变。但是高渐离则仍一如既往,这种“不识时务”的原因,无他,就是要继承荆轲的未竟事业,要报答太子丹的知遇之恩耳。所以剧终秦始皇也感叹:“朕也不恇太子丹如此得人心,这厮双目失明,却为何来这也,好算得个千古义士哩。”借秦始皇之口强调这种知恩报恩观念超越了是非恩仇,是为一切人所认可的。
3.“无他,为客故也”
历史上,为了太子丹刺秦计划,先后若干人献出了生命。《曲海总目提要》云:“南阳远峯氏序云,……豸山谓余:‘燕丹结客,微独荆卿为丹被创而殒,田先生激卿而伏剑,高渐离交卿而被诛,无他,为客故也!’”同样认为刺秦的主要动机或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是太子丹的门客,要报太子丹的一片知遇之恩。
古代剧作家对荆轲、高渐离等人刺秦动机几乎一致的诠释说明,“士为知己者死”是中国古代士人重要的价值取向,是士人实现个体生命价值的重要途径。
四、附论《易水寒》的结局
《易水寒》结局颇为别致,说荆轲劫持秦王使之尽归六国土地之后,王子晋接荆轲升入了仙界,剧情是:
[小生]荆卿荆卿,尘世之事粗毕,不要迷了本性。……俺是你仙班故友王子晋也,……
[生]呀呀呀,这面庞,险险险险,迷了旧日行藏,巧换装。他他他,有何德何仇,我我我,为谁疼谁痒?好好好好笑的浪悲欢冷热场。也也也也都是火性强阳。闪闪闪闪出个袖里青蛇八尺长,把把把把这些邪魔斩断归蓬阆。与与与与日月共翱翔。
[小生]……燕太子宿世有恩于你,数当报效;田光、高渐离、徐夫人诸人,都是上界一班剑仙,来助你成事的。今日成事,我故特来度你。
这段话是说荆轲听了王子晋的话后豁然醒悟:原来自己是仙界人物,如今怎么到下界干这个事情来了?于是很后悔,说险些忘了自己的本貌,那秦王与我有什么仇什么恨,我那么热的心肠,那么强的火性,替人去劫持他?当然,最后还是归到了报恩上面———王子晋(也是作者)说:因为燕太子前世对你有恩,从运数上看你就该当报效,这中间没有什么是非曲直,命中注定要这么干!以庄子的“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无是非”思想,既不提秦王道德上残暴,也不论他历史上的功绩,而是以佛教的前世观念加上中国古代固有的恩仇必报思想,诠释了荆轲刺秦的行为。
为什么会如此?
我认为这种结尾是历来认为历史依照道德规律发展的古代正统历史观,遇到了暴虐者得天下的“典范”秦始皇而感到困惑、无法解释的表现。归之于天命、运数,是唯一能够说得通的办法。这大概是那个时代看惯了历史上许多以杀戮换来统治地位的作者,在迷惘中对历史发展的一种无可奈何的“规律性”的认识和总结吧!
综上所述,古代所有刺秦剧中的秦始皇都是反面人物,对秦始皇几乎都只有道德评价而无历史评价,都对秦始皇统一中国的事实持一种反感态度,对今人认为秦始皇的“历史功绩”更是视而不见,这显然表现了古人的君道观。“士为知己者死”、报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是古代可知情节剧作对荆轲、高渐离等刺秦主要动机的阐释,也是剧作者颇为认可的价值观念。这些都说明,古代刺秦剧在君道观和士道观上与今人有明显不同。今天的刺秦剧———如《秦颂》、《荆轲刺秦王》、《英雄》、《荆轲传奇》等,在写秦始皇时,从来不会忘记赞扬他统一中国的伟大功绩;在写荆轲刺秦行为时,也往往思忖此举是否有点儿逆历史潮流而动。今天的人们对秦始皇其人和所有的刺秦行为尽管见仁见智,但多数更倾向于这样认为:“我们肯定秦始皇的统一,但同时也肯定荆轲的精神。荆轲是个抗暴的英雄和勇士,他刺秦不为报私仇,也不是为太子丹个人,而是为了所有深受战争灾难的人民。就像在拿破仑发动的战争中,拿破仑推进文明的进程,但反拿破仑的人同样也是民族英雄。”即秦始皇统一中国是应该肯定的,要刺杀秦始皇的荆轲也同样是无可指责的(电影《英雄》甚至认为二者都是英雄)。而这些,是古今刺秦剧观念上的差别,也是境界上的差别。
(作者刘丽文系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