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境
按照汉语字面的意思,境是“土地的尽头”的意思。这是境的原初意义,衍化后境的意义逐渐虚化,境与人的精神相关联,实际上成为一种时空结构体,脱离了具体的物象。生存之境的相是与五根相接触的,在色界之中可以测量,具有长度、宽度、高度、深度。进入人的大脑后成为记忆的影像,灵动、虚幻而不可触摸。但是,想象之中的时空意识仍然存在。境此时仍然具有时空方面的特性,虽然与现实之中的时空并不雷同。
禅宗先于诗学运用境的观念,从印度佛教传入中土后,境作为佛教中的重要范畴被中土的知识分子所接纳,并在中国化的佛教——禅宗中得到大力发扬。禅宗认为眼、耳、鼻、舌、身是人的五根,与之相对应的是五境:色、声、香、味、触。五根与五境构成能识与所识的关系,构成五识。所以,五境其实都是与人相对的物境。神会后来加上意根,与意根相对的是法境,意根产生意识。意识能够从具体的相之中解脱出来,意识能够进入法境之中,法境按照现在的理解也可称之为意境,当然,与审美之中的意境并不同义。所以,境不止是指物境,还可以指意境、心境。《楞伽师资记》中归纳出“借境观心”的法门。在境之中离言脱相,以观真如。这与电影构造审美时空以表现内心有一致之处。
《华严经》中对时间和空间在禅悟中能抵达现象圆融的境界。在圆融的时空境界之中,时间维度上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当下融合,过去、未来在当下在场。同时,过去也可以抵达未来,未来也可以抵达过去,时间维度形成自由流转的关系。“过去一切劫,安置未来今。未来现在劫,回置过去世。”在时间的交互回流之中产生现实时空中不存在的境界,如“三冬阳气盛,六月降霜时”,“千岁老儿颜似玉,万年童子鬓如丝”。《华严经》还有“万年一念,一念万年”的观点,在顿悟的刹那间明白万年历史的本真存在。在人的意识构造的法境(意境)之中,时间交互圆融,从而可以观照世界本相,观照人类本心。
《华严经》还有空间圆融观,“如来安处菩提座,一毛示现多刹海。”在一毛孔之中有菩提座存在,宏大的宇宙万物运行法则也蕴涵在细微的毛孔之中。这与“一叶知秋”,“从一粒砂石中看世界”的思维是一样的,都是强调世界万物的共通性,在共通之中达到悟解世界一元的共相。现代物理学建立在对原子、分子、夸克、量子等微粒的模式建构之上,理解了原子等微粒的结构运行规律也就掌握了世界的运行规律,因为世界就是由这些微粒构成的,世界运行的规律最后都需要微粒理论来解释。这是“一微尘一世界”的禅家哲学观的现代科学验证。更重要的是,在意识建构的空间之中,源于现实的世相,但在想象的具象之中蕴涵了宏大空间世界的规律。微小的意境与宏大世界建立圆通的关联。时间和空间融为一体,只是在哲学思辨中可以分开。时间和空间的互摄融合意味着时空的互摄融合。时空的圆融意味着个体生命与宇宙生命的一致、微小事物与宏大人类命运的一致。
五、空
禅宗中常有三种境界:“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三句诗歌中都有一个“空”字,但三种境界意味着不同的人生境遇和心境。“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与《人间词话》中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有些相似,讲的是于寻找中的迷茫,于迷茫中的寻找,两句诗中都有“落叶”的形象,表现了寻觅之中人的迷茫。寻觅者眼中所见到的是具体时空中的实相。“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空山”意味着人的缺席,人不在场使得自然回归本性,不是人观照自然,自然在人眼中,而是自然自在自为,回归本性。很有点“花自飘零水自流”的味道。“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万古长空”是宏大的时间和空间,是永恒的存在。“一朝风月”是刹那间的风月,刹那间的存在,两者形成对比。《永嘉证道歌》中有诗句:“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其中也有四组宏观与微观的对照,“一尘一世界”,一粒尘埃之中也有一个世界。“万古长空”的存在也虚涵在刹那间的风花雪月中,禅宗中的时空圆融境界此时显现。在三种境界之中都出现了“空”,空是有的本性,从有限时空向无限时空超越中,“空”其实是“无”,是一种超越。“空”不是一无所有,而是空明、空灵、澄净、虚无。
禅宗一个重要的观点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巍巍青山,悠悠白云,其中都蕴涵真如。色是人接触的具相,可感可触,空就像盐溶化在水中蕴涵在色之中,智慧的心灵可以感受到其微妙的韵味。“其中有真味,欲辩已忘言。”色、受、想、行、识是五蕴,五蕴容易遮蔽真如,但是五蕴也是通往空灵的路径。就如森林中的路径,虽然不免有迷途的时候,但终究走在路上才能走出幽暗的森林。
心是人的本性,“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说的就是心的空,心空才有灵性,才可感悟禅机。慧也是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的灵性,智慧在禅宗中常被称为菩提。心与慧是属于人的本性。而相、境实际上是人的存在环境,六根接触的对象,人在境中,受、想、行、识,体验世相,领悟人生宇宙真谛。人能通灵,可以与宇宙生命建立融通的关联。在精神时空之中,抵达空明的开悟之境。
禅宗追求的是对世界宇宙的共性的领悟,至真之境也是至美之境,诸多哲学意味浓厚的哲理思辨自然包含有美学意义,从美学视界考察可以得到诸多启示。由于禅宗与中国诗学的源通关系,禅诗成为中国诗歌的一个重要部分,有的诗人本身也是禅家。著名唐代诗人王维(佛家称王摩诘)的作品带有浓厚的禅味,现实时空的事物与诗人形成审美的对照,对宇宙自然的品评与鉴赏成为诗歌的主题。中国古典美学大师刘勰也是禅家名人,晚年剃度出家专心修佛。禅成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禅理即诗理,禅论入美学,对于领悟艺术真谛有着极大的意义。
从以上论述可以发现,相对中国意境论而言,禅家理论还具有如下不同之处:
首先,禅论重视主体的存在,虽然禅家的目的在于超越身体进入精神,超越有限进入无限,超越人类进入宇宙,但对心的论述揭示了禅悟/审美中的主体性价值。身是媒介,心亦是媒介,宇宙存在的真谛才是旨归。由身体的受到大脑的思,由大脑的思到心灵的悟,或顿或渐,最后抵达的是澄明之境。意境论固然也论述了神思的重要性,但只是强调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之间的关系,而禅论从宇宙与主体之间的关系论述两者之间的关系,并提出心是法相本相,是总法门。心生境生,心灭境灭。在心灵的感悟中超越色、受、想、行、识五蕴。现实时空中的色、受、想、行、识是人类的主体存在,也是禅家进行精神超越的媒介,而心灵的领悟和体味才是抵达澄明之境的具体显现。如果说意境着重的是审美主体构建的精神时空的话,禅家无疑超越审美主体,从另一个角度审视主体和宇宙,视域已经大大拓宽。
其次,意境重心在审美,而禅家重心在领悟,领悟的目的在于宇宙大道。中国古典美学一向重视对形式的感受和体会,对意象、意境的品味,正所谓悦目悦耳,悦意悦心。禅宗着重智慧的领悟,心灵的贯通。静思修养,汲汲修行,以至于彻悟。慧被誉为禅家三宝之一,慧是菩提,心有灵犀才能领悟。所以,智慧在禅宗中得到极大的重视,其实在审美活动之中,智慧也有着极大的价值,只有理解审美对象才能获得深层次的美感,才能从微观具体的审美场景中超越出来,了悟宏大时空的宇宙、社会、人生之道。意境论对智慧还是有所忽视,而禅宗美学弥补了这一不足。
最后,禅宗阐释了禅悟的逻辑秩序:相——境——空。相是现实时空中的具体的形象,在禅悟之中也是一种媒介。禅悟也是一种形象思维。人的眼、耳、鼻、舌、身五根建构色、声、香、味、触五种境界,这是现实时空中人的精神超越的五种途径。在长久的修炼中机缘际会导致醍醐灌顶,达到禅悟。禅宗的境是意境中“境”的本意,境是一种物质或精神的范畴,可以存在于现实时空中,也可以存在于精神时空中。相与境不可分离,境中有相,境生相外。在审美/禅悟的精神活跃状态中展现在主体的面前。在境中的感受、体味和领悟是精神超越旅程的一个环节,最后抵达的是空明,是一种心灵的整体性把握,超越现实和精神的时空,无以名之,故曰无。这是禅悟的最后环节,也是精神超越的最后归宿。
在主客体互动的精神活动中,中国古典美学和禅宗美学阐明了作为主体的人的精神之路,在其中,时空境界的作用至关重要,审美和禅悟都是在时空境界中实现的。但是,精神旅程的深层次动力是人的生命,对于生命中国哲学/美学/禅学论述较少,如果深究生命在审美中的建构性价值,我们的视域可以转向西方现代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