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还论述了文学艺术品种历史演变的规律: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诗词作为一种艺术品种,诗人所写之境和所造之境在流传千古的佳作之中已经非常丰富。而且,诗词的语言逐渐形成诸多习套,反而远离生活本身,后辈如果要发轫新境其实难度增大。所以,不同的艺术品种会形成不同的艺术境界,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的艺术形式展现人的生存境况和精神状态。这是文学艺术种类的历史辩证法。
综上所述,中国古典美学意境论的重心在审美意境,审美意象是审美境界的结构个体,由审美意象构成作为整体的审美意境,“境生象外”。而审美意境的建构是一种精神的建构行为,可以为艺术审美提供时空结构,为精神提供栖息地。中国古典美学建构了以意境为核心的理论框架,而意境本身也可以认为是一种精神时空结构,艺术形象和时空环境建构审美意境。在意境中,生命是意境的内核,在意境中人类滋养了自己的精神生命。而生命作为人类的生存形态,与人类生存的现实时空和现实社会历史文化状况有着密切的关系。生命是人类一切活动的动力和归宿,人的生命活动是为了让自己的生命延续和所属种类生命延续。这包括人类的精神生存活动,审美和艺术活动的基本动力和终极目的都是生命,人类内在的形而上冲动促使人类进行审美活动,创作和欣赏艺术活动的深层次动力源于身体,也源于精神。而审美活动构建的审美精神时空不仅是欲望的宣泄,更加重要的是能够提供人类精神活动的境界,提供精神升华、锤炼、洁净的场域。生命成为意境、境界、审美时空的核心,由此产生意象、心灵、意义等审美元素,共同构造审美的时空结构。中国古典美学对审美时空的缘由、结构、属性、价值等方面的论述深入而系统,在当代技术和文化境况中仍然有着逻辑延伸的价值。
在建构审美意境的过程中,感知、情感、理智、想象、直觉等全部的身心力量构建精神的时空结构,这种精神时空结构源于现实,又超越了现实的时空有限性,进入自由的审美时空之中,可以称之为审美四维空间。之所以提出审美四维空间的概念,是为了与现代艺术/美学相接合,同时审美四维空间相对于意境也意味着在现代艺术中将会有更大范围的适应性。中国古典美学意境论可以有机地融入审美四维空间的理论之中。
第三节禅宗:心·相·慧·境·空
佛教是中国古代文化三大脉流之一,达摩大师到中土后,佛教逐渐成为中国文化的显学,佛教中国化后形成禅宗,禅宗演变成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重要的文化境域和精神生活的方式。儒、道、禅形成中国古文化三足鼎立的稳定结构,儒家强调“仁”,“仁者”个体在社会生活中能够与他人协调相处,儒家文化建构稳定的社会秩序和个体内心的道德理念。道家强调“道”,个体与自然/宇宙的和谐成为核心命题,消解主体的能动性,融入充盈生命活力的宇宙成为道家的精神追寻目标,“气韵生动”成为艺术的圭臬。禅宗强调“佛性”,在个体与宇宙的关联域中,个体要融入宇宙之中方能观照本性,艺术上强调冲淡平和。儒家美学是伦理美学,道家是生命美学,禅宗则是心灵美学。韩认为禅宗是心理美学,笔者认为是心灵美学,心灵与心理是两个不同的范畴,用心灵美学概括禅宗美学准确些。“和谐”是中国古典美学共同的核心理念,“和谐为美”。儒家入世,道家出世,禅宗修心,三者构建了中国古典文化的三元结构,形成稳定的社会文化秩序,构建了中国古人多元的精神秩序,同时,对当下中国的文化建构和心灵休养生息也具有建设性意义。
禅宗强调心灵与宇宙的际会、融合、体验和领悟,心、相、慧、境和空是禅宗哲学的五个重要的概念,是禅宗心灵修养的五个重要的范畴,厘清这五大范畴能够把握禅宗美学的理论脉络,同时,对于理解审美的心路历程也有重要的意义。特别在现代传媒时代的光影艺术世界中,把握心、相、慧、境、空的关系对于理解影视艺术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心
说到禅宗的“心”,其实可以从六祖慧能与神秀的偈颂之争说起。神秀呈现给五祖弘忍的偈颂:
身是菩提树,
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
莫使惹尘埃。
佛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修炼,最后彻悟。身是菩提树,是一种比方,身体是彻悟的凭靠、媒介和智性源泉,菩提是智慧,身体是智慧之树,充盈生命之气的身体是智慧的根基与源泉。此处按笔者意思理解,与传统的注译并不一致。心如明镜台,也是比方,心灵如同明镜台,人生来总有佛性,在尘世之中容易受到污垢的蒙蔽,所以需要勤加修炼,清净吾心。禅宗自五祖后分为南顿北渐,神秀开创渐悟一派,与慧能大师并立。后人总认为神秀不如慧能,顿悟、渐悟其实皆有其理。心的本性是无,在自我的感知之中用具相进行比拟并无不可。顿悟之人,需要抛弃尘世,抛弃日常生活净心修持,而且需要极高天赋。常人修行终难登堂入室,其实可以从渐悟入手,艰苦修行后终会抵达顿悟成佛的境界。
慧能大师的后来备受推崇的偈颂是: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其实已经离开身体在讲精神,智性与心灵皆是精神的一部分。智性、觉性、心灵本是无色无相,在语言的比喻之中或许能够阐明心的某方面属性和特征。该偈深刻阐明了智性、心灵的空灵本性,“菩提本无树”,菩提是人类的天赋的佛性,空灵无际无涯,无色无形无味,菩提是无。弘忍大师从此偈发现了慧能已见佛性,已明本性,于是以衣钵相传。在对佛性的领悟上,慧能确实胜神秀大师一筹。从禅宗这一著名公案中可以发现禅宗对心性的推崇和对身体的排斥。身体一向被佛家认为是超度的工具,如同渡人过河的船,人登岸后船被遗弃,人明见佛性后就会忽略身体,身体只是臭皮囊,灵魂摆脱身体束缚后就能够圆寂升天。
《大乘起信论》认为大乘法体由心构成,法是众生心,心是佛心,心是世界和自我的本体,由此禅宗建立主观唯心主义的哲学观:
心真如者,即是一法界大总相法门体。所谓心性不生不灭。一切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别,若离心念,则无一切境界之相。一切法从本己来,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毕竟平等,无有变异,不可破坏,唯是一心,故名真如。
心不生不灭,是法相的本原。没有心,境界之相就会消弭,佛家一切法度皆从心的本原来。有相无相,世相生灭,真如为体,生灭为相。佛心自性清净,入世生灭而生染心,染心则惹世间尘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集中阐述了五蕴皆空、色空相即等问题: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色、受、想、行、识是五蕴,色是一切物质,受、想、行、识是精神,地、风、水、火与坚、湿、暖、冻等都是色。受是心理上的感受,身心与外界接受产生的酸甜苦辣的感受。想是内心与世界接触产生的思想。行是行为,是会带来业果的意志行动。识是对事物进行分别识知的认识。《心经》认为五蕴会遮蔽空明的心,心是本体,五蕴是外化,五蕴会带来不明。其实五蕴乃是精神之河超越的法舟,五蕴固然有迷茫,但只有在形而上冲动的推动之下人才会通过五蕴抵达精神的自由彼岸。“无之无化”就是一条精神超越的精神旅程,“无”不是没有,也不是虚无,无意味着精神超越,从有形向无形超越,从有相向无相超越,从物质向精神超越。五蕴皆空,其实指的是心是五蕴的本体,心的空明是五蕴的根本,五蕴都有空的本性。空易被误认为是空无,一无所有,其实空意味着空灵、空明,这是佛性的本质属性,也是人与万物的自性。在这里,禅宗显示出一元哲学本体观。
二、相
相在禅宗中是一个重要的范畴,相与美学中的“象”意义基本相同,指时空之中具体的存在,是人的知觉与心理活动的对象。《五灯会元》中记载,释迦牟尼在灵山讲道,拈花示众,众皆默然,独迦叶尊者破颜微笑,释迦牟尼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诸摩诃迦叶。”这里的花就是相,释迦牟尼教化时不是运用语言,而是运用一个具体的形象来启示教众,能够领悟其中含义的只有迦叶,相在其中起到了超越语言的媒介作用。在佛经中有大量的譬喻,运用相来阐明佛家教义,是一种名相之外的阐明佛理的方法。佛家公案大多是用具体的相来启发弟子,以求直指本心,见性成佛。在具体的情境之中棒喝弟子,产生醍醐灌顶的效果。当然,这是对有天性的弟子而言,并不是人人能够开悟的。相以无相为体,离相为无相,离相清净,超越具体的时空结构走向新的境界,看空世相,看破世相,悟解人生百态。
人的感觉与意识作用的机能称为感官,在佛家中称为根,眼、耳、鼻、舌、身是人的五根,也称为色根。与之相对应的是五种境界:色、声、香、味、触。根与境形成能现与所现的关系,境的呈现“任运而生”,并没有固定的时间和空间,无条件和自然地产生,人总是置于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之中,五根总在运行之中,境界自然地敞开。境界是一个整体的范畴,在境界之中,则只有具体的相,佛家称境界之中的相为现识,对现识和智慧可以分别进行理解,现识呈现的境界是现象界。人在境中观照相、体验相、感知相,从而达到领悟的目的。
佛家认为,世界是世与界的结合,世指前世、现世与来世,界指欲界、色界和无色界。世就是一种时间结构,界是一种空间结构,世界即是时空结构体。前世与来世固然是佛家的说法,并没有科学依据,但在生存论基础上前世与来世对处于现世之中的人有极大的意味,前世与来世在现世之中在场。这种关系类似过去与未来在当下的在场,人生在世,过去、当下与未来是流动的没有断裂的波流,过去是当下的前提与基础,未来导引着当下,“向死而生”成为人生的窘境,也是人生先在的遭际。欲界是欲望与物质组成的世界,色界是物质的世界,无色界是超越物质的精神世界。人在欲界与色界之中总有向无色界超越的冲动,无论贩夫走卒还是精神贵族,其实内心总有希望获得精神安宁的冲动。前世→现世→来世是人生不可逆转的趋势,而从欲界、色界向无色界的升华是精神深处的形而上冲动。相总要超越至于无相,这是从有限时空向无限时空进行超越。所以,人生处于世界之中,在世之界,从有限的时空向无限的时空进行人生的升华是一种基本的人生驱动力量,这是哲学、宗教、美学的终极力量。
处于一定生存之境的人五根接触相,相也称为对境,是与人相对的境遇、境界、境际。人生升华有内在的驱动力,能否彻悟与所遇之相有密切的关系。“一切色是佛色,一切声是佛声”,真如无处不在,唯有智慧之人方能领悟其中微妙,面对现象,看空现象。“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引自刘勰《文心雕龙》。刘勰讲的是审美构思的规律,其实思维方式上与禅思极为相似。刘勰也是禅学大师,晚年出家,其主业是佛家经典。禅思即诗思,禅学即文学,很多禅诗其实都是艺术韵味浓厚的诗歌。两者在深层次结构上相通。生命之河中的纷呈万象、生死别离的人生遭际时时叩响人的心弦,通灵之人由此领悟世界人生本相。“从一粒砂石看世界,从一朵小花看苍天”(雅克·马利坦语)。“月白风恬,山青水绿。法法现前,头头俱足”。世间万物皆有本性,皆有佛理。这与黑格尔的“存在即合理”之说意味大致相同。
禅宗经典常用譬喻,那是比量的方法,通过一事说另一事,总没有直接面对事物本身。还有一种方法是现量,面对事物本身,不假文字和逻辑推理,此时人生也处于现量境。现量境中布满世界万象。胡塞尔曾有“面对事物本身”的至理名言。维特根斯坦曾说,不要思想,要看。如要领悟禅理,要进入生存境地,展开五根,面对物相、景相、世相,在生存境地之中全身心地感悟人生、把握世界。唯信禅诗曾有脍炙人口的公案: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识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参见《五灯会元》卷十七《青原惟信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