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的召唤”是先我们而在的“召唤”,是“本真的令”,它使世界与物的“亲密性到来”。这一“召唤”是语言的本原。是一种“无言之言”,与老子的“大音稀声”相似。它使世界与物的“亲密性”向此在展现出来。从而为语言的产生准备了条件。“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桃李花开,鲜艳灿烂,芳香扑鼻,吸引了大量的观众。桃李自然地开花,自然地散发芳香,这是自自然然的事情,这有它本身的规律,其中有“道”。而桃李鲜艳的花和扑鼻的芳香满足了人的生理和精神的需要,吸引观众到来,这种吸引是一种“原始的召唤”、“本真的令”,“无言”地呼唤人的到来。人到来了,观赏了,满意而归,但人为什么来?为什么要驻足观赏?为什么会满意?深究下去,却不得而知。其中有道,其中有物,其中有象,其中有言,令人恍惚迷离。
区分让物之物化居于世界之世界化中。区分使物归隐于四重整体之宁静中……庇护于宁静之中就是静默。区分使物之为物静默而入于世界。
“区分”使物在四重世界整体中处于宁静之中,“原始召唤”中的物与世界在一片“寂静”之中,而这“寂静”是语言的本原。“语言说,因为区分之指令召唤世界和物入于其亲密性之纯一性中。”在作为世界和物之“维度”的“区分”中,“召唤”产生了。语言就是对于“区分”而说,这种“原始召唤”一旦面对人的时候,人的语言产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语言作为寂静之音说,寂静静默,因为寂静实现世界和物入于其本质。以静默方式的世界和物之实现,乃是区分之大道发生。语言即寂静之音,乃由于区分之自行居有而存在。语言乃作为世界和物的自行居有着的区分而成其本质。
在这里,“区分”被海氏赋予本质的地位,“区分之大道发生”,换一句话说,在“区分”中“大道发生”,“大道发生”之后,语言于是产生。诗是能展现世界、物的本真存在的,在海氏看来,世界与物就是我们在诗中所看到的样子,就好像我们通过天文望远镜看到的月球一样。
海氏是一个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家,他认为,精神先于存在,语言先在于人类。而现实的世界与物就是客观存在,这就需要一个转换的过程,笔者以为,海氏所说的世界与物只是主观对客观的反映,是主观所构造的精神世界。海氏所说的四重世界是主观建造的精神世界,在这一世界中,物与世界建立了关联,这种关联也就是所谓的“区分”,包括物与世界的“亲密性”与“分离性”。在物与世界的联系中,大道运转其中,当我们观照世界、世界中的物、物与世界的“区分”时,心灵有所触动,有所反应,自然地寻觅到词语,把这种心灵的反应表达出来。诗于是也就产生了。这是人类语言的源头活水。道与人类开始的时候是通过“无言之言”达到沟通。这种“无言之言”是本质的语言,也可以称为道说。道就是以这种“无言之言”的方式向人类倾诉的。通达人类,然后让人类用语言系统表达出来。所以,海氏说,是语言在说人,而不是人说语言。
关于语言的来源,海氏还曾说过:
……身体和口都归属于大地的涌动和生长——我们终有一死的人就成长于这大地的涌动和生长中,我们从大地那里获取了我们的根基的稳靠性。当然,如果我们失去了大地,我们也就失去了根基……语言是口之花朵。在语言中,大地向着天空之花绽放花蕾。
语言如同在大地之上绽放的花朵,一方面阐明了语言来源于大地,大地可以说是指人的生存所在的混沌的在世之界,语言是大地自然生长的结果;另一方面阐明了语言的美丽、精致,是人类心灵的结晶。大地是“锁闭一切者”,是原始遮蔽之域,是奥秘之境。人类生存于大地之上,一切来源于大地。身体及精神都源于大地,语言亦如是,源于大地又能因之照亮大地,照亮遮蔽之域。
海氏还引用荷尔德林的诗《乡间行》来阐明语言的产生:
当我们开始心有所思,
我们的舌头刚启动,
词语已经寻获,
心灵已开放,
从狂碎的额头涌出崇高的沉思,
于是天空的花朵才吐艳,
恰如我们的花朵,
闪光的天空才向我们的眼睛敞开。
在语言行为(言语)之前,“心有所愿”,也即有所思。这样,舌头才有所动,而后寻获词语,才能使有所思的心灵开放、敞开,处于光明之境,而后,语言上升到更高层次,才会产生“崇高的沉思”,使语言向天空——神灵居住之域绽放花朵。这里清楚地展现了语言与思的相互作用过程,在世之界的人心有触动,这是思的开端,这样就有了言说的愿望,舌头(言语的器官)才启动,寻获词语以使心灵开放。如若不能,舌头只有“原始的声音话语”,只能发出“驴叫马嘶”之声,即心灵则会依旧“锁闭”。心灵开放又会使“狂碎的额头涌出崇高的沉思”,这使思又上升到新的境界,这种思相对于“心有所愿”的思而言已有质的改变,这种沉思已具有社会品性:崇高。而这种沉思又推动了语言,语言此时会像花朵一样绚烂开放,向着神灵之所——天空倾诉衷肠。语言与思相互推动,而这一切都需要心灵来承载,在世之界的人的心灵有所触动是引发思与语言的“机缘”,同时,这语言如花一样开放,生成词语与诗歌。它们物化后成为人的“珍宝”,形成语言新的生成层,这又会使思能“寻获”新的语言,产生新的思,周而复始,语言和思就这样创建了人类的精神星空、精神家园。
在世之界是思与语言的根源,而后思寻获语言,(其实是言辞,语言的“世俗存在”,人类已有的语言系统。)两者相辅相成,构成人之此在。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语言在这里指舌头之上的语言——口语。而所谓印刷体,铅印的文字其实在海氏看来是物化的语言,是语言的化石、标本,它要还原,还需解读与理解。
海氏后期哲学的核心概念是语言,通过语言观照艺术境域,探寻诗的本质、艺术的本质,使海德格尔终生以求的本真存在获得一个呈现的场所。在此,有必要对语言这一概念进行探究。
现代语言学认为,“语言”概念分为“语言”(language,语言系统或代码)、“言语”(parole,个人的说话或信息)和“话语”(discourse,单个的说话者的连续的信息传递或具有相当完整单位的本文)。“语言”总的系统之下的第一部分“语言”(language),其实是指先于个人而在的语法规则、词汇、熟语集合等;而“言语”(parole)是指语言行为,如对话,书写等,是人化了的语言;“话语”(discourse)指的是语言行为的产品,如口语的信息传递与书写文本等。海氏的“语言”概念,不指先于个人而在的语言系统,也不指语言活动产品,他认为这些都是通俗的语言观,与本质的语言无关,而“言语”中的口语部分,他也不太在意,特别是闲谈,喋喋不休或煽风点火,更令他深恶痛绝,他认为这只是沉沦,是人的非本真生存。
而相反,他更倾向于沉默,但沉默不是“喑哑”。“为了能沉默,此在必须有东西可说,”正因为大彻大悟,反而在世俗的“语言之界”觉得无话可说,颇类似老子的观点:“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1章)所以,智者寡言,既不是无言,也不是多言,只是在适当时刻说上几句,或者干脆只有几个动作、几个姿势,就能达到沟通的目的。这一点与中国的禅道是极为相似的。
这种语言是否指文本?答案也是否定的。文本其实只是物化了的语言,是语言的化石或标本,是属于过去时态的东西,都不是语言的本质性所在,只是语言的衍生物。比较而言,“言语”比“语言”和“话语”更接近于本质的语言,海氏一向重视存在,而不是存在者,“语言”与“话语”是已经存在的,是存在者,而“言语”是活动,是存在者的存在。如前所述,在“言语”中,他其实并不提倡多言,颇有点“沉默是金”的味道,因为他心中有比言语更重要的东西——道,言语只是它的展开方式之一。
前面已经提到,语言的本质是道说。道是道路,其实更重要的是,道是存在之道,这一点与中国古典哲学中的“道”是极为相似的,都指宇宙万物的运行规律、模式。而语言就是把这种“道”呈现出来,无遮蔽地显现。日常语言中的言语只是传递信息,例如,“张家老大昨日去世了”,它无非传递了一个信息,日常生活中人们往往忽视了,张家老大去世意味着一种生活状态的改变,它意味着张家大嫂失去丈夫、张家老大的儿子失去了父亲、张家失去了顶梁柱、张家生活陷入了困境。日常生活中人们往往只注意到言语的符号功能,是用耳朵去听,而不是用心,所以忽略了生存场景的巨大改变,忽略了张家亲人伤心的泪水和哀痛,忽略了张家生活“道路”发生的巨大转变。
就语言的功能而言,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符号功能,它传递信息、交流思想。语言主体需要冷静的分析研究,从而做出判断。在科学中语言的这种功能得到重视;另一种是展现功能,它主要是展现生活场景,宇宙规律,大道流行,这在艺术中被重视。语言的两种功能在运用中没有绝对的界限,科学语言其实也在展示,而艺术语言其实也在交流信息。但海氏更重视艺术语言。他认为展现才是语言的本质的功能。
语言也有一个演变过程,在远古社会,语言的符号功能很弱,它的功能主要是展现。比如说,中国古文字,最先开始的象形文字,其实都是美妙古朴的绘画,很大程度上是在临摹,“日”最开始是“⊙”。这时候的语言与其说是语言,还不如说是图画,主要就是展现出事物的面貌。所以,古希腊时说“言”是“让(人)看见”,是可以理解的。这一历史的本原在海氏看来,其实就是被上层的文化所遮蔽的语言的本真存在。从艺术学角度看,所有艺术语言其实都在展现道,“目击道存”,展现人类的生存本相和世内存在者的真理之境。而从科学角度看来,一方面科学语言在揭示自然规律,从自然中“抽象”出信息;另一方面,从生存论角度看来,它无疑也是具有人性光辉的,科学真理展现了我们所栖居的世界的真实的一面,而这真实的一面为我们的生存提供了基础。所以,科学语言深层次的本质还是展现存在,是道说。
道在无言地诉说。因此,人类需要倾听,用心倾听,用心去思。这里有一个尖锐的问题,道既然无言,它如何诉说?道与人类在语言上如何沟通?道与人之间的对话如何展开?这些问题的解答也关系到语言的本质问题。
首先,人与世界之内的存在者、世界进行交流可以不经语言,直接产生心灵的感应。一方面,语言其实是人类文化发展的产物,语言系统、文本、言语活动其实是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才产生的。远古时,语言还未产生,人类与动物交流方式相似,依赖的是信号系统,信号与符号不同的是,信号只有单一的指称功能,一个信号只具备一个意思,原始人与类人猿表示凶狠的时候都是龇牙咧嘴,表示高兴的时候都是笑逐颜开,表示乞求的时候都会用眼睛干巴干地看着对方,等等,原始人借此传递信息,展现存在。卡西尔在其名作《人论》中说:“一个信号或暗号总是以一种确定而唯一的方式与它所指称的事物相联系的。任一具体的和个别的信号都是指称一个确定的个别事物的。”这种语言产生之前的信号其实是原始人类在生活中出现的一种自然的身体反应,我们知道,原始人的抽象思维能力极度微弱,而形象思维相对发达,拥有强烈的想象力,“在世界的儿童期,人们按照本性都是崇高的诗人。”他们之间进行交流的只是信号,极其简单的身体语言。涉及外界事物,往往直接用摹仿的方法进行,摹仿动物的行为、植物的形状等。栉风沐雨,风餐露宿,直接引起身体感官的感觉和心灵的反应,它们和在世之界之间有一条直接的通道,不需人类语言系统的过渡。
另一方面,就是处于语言文化环境中的人,身体的感觉和心灵的反应与在世之界也有直接的联系,人类语言系统成为表达这种感觉和反应的工具。“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陆机《文赋》),“意”就是心灵对在世之界的反应,把这种心灵的反应表达出来,需要运用语言系统。人类身体与心灵直接发生联系的通道相对于人类的语言系统而言,是一种“无言之言”,在世之界中的物象、景象、事件等直接作用于人的身体与心灵,产生类似语言的作用,从而使此在抵达真理之境,把握万事万物的本真存在。从广义上说,这种“无言之言”其实也是一种语言。海氏其实更重视这种语言,认为“无言之言”是语言的本真存在,是尚未被“人化”和“物化”的语言,是“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