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谈的生存论意义在于,“人是能说出是与否的言说者,而这只因为人归根究底就是一个言说者,是唯一的言说者。这是人的殊荣又是人的困境。”言谈是人的特有的功能,这也是此在的特殊之处,“只要我们的本质不植根于言语的力量,一切存在者就仍然对我们封闭着:我们自己所是的存在者之封闭殊不亚于我们自己所不是的存在者”。这里对言谈是异常重视的,言谈的价值在于,它为我们敞开了存在者,而且,这是唯一的途径。令人瞩目的是,此在亦是存在,没有言谈,此在同样封闭。言谈的价值就是使存在者面向此在敞开,敞开存在者的本质,呈现本真存在。
而在从存在到言谈的转化过程中,离不开领会,离不开思,关于在、思、言的关系,海德格尔还有一段妙论:
思完成存在对人的本质的关联。思只是把这一关联作为存在交托给它自己的东西向存在供奉出来,这一供奉在于:存在于思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人栖居在语言所筑之家中。思者与诗人是这一家宅的看家人……当思思着,思也就行动着。
它的意思即是,思建立了存在与言谈的关联,思通过语言把这一关联呈现出来。“思只是把这一关联作为存在交托给它自己的东西向存在供奉出来”,玄妙至极!第一个“存在”是指此在、“世内存在者”的存在、世界的存在,第二个“存在”指的是此在,思源于存在又归于存在。存在于思中形成语言,思于语言中呈现存在,语言于思中展现存在。三者于是形成一种奇妙的循环,思、言、存在形成同一的关系。在这三者背后,“道”的“身影”无所不在,是这三者的深刻的本质。“道”的存在才是本真的存在,“道”的言说才是本质的语言,对“道”的思考才是本真的思。
“语言成为存在的家园。”这一富有诗意的语句被广为传诵,它强调的是,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家园”富有温馨的人情味,存在在语言中就像人在家中,有一种归宿感。存在离开了语言,就像人离开了家一样,会有无家可归的飘零感。存在与语言的关系被海德格尔诗意地表述之后,已有了朦胧的诗意色彩。值得一提的是,语言在海德格尔看来,决不是所谓的语法规则、语词的堆积,真正的语言是在人的精神层面活动着的言语,说到底,它本身也是一种存在,思、言、在三者其实是融为一体的,只是为了分析的方便才分开,存在于思之中回归语言,“归宿感”当然也就油然而生了。
世界是相对于此在而言的在世之界,而此在的展开方式有精神层面的情绪、领会、言谈。一切存在者的存在也是生存论意义上的存在,不是现实的存在,也就是投射到此在精神层面上的存在,这才是展开了的存在。展开的过程离不开语言,因为思即是在语言之中进行的。于是,此在精神层面观照的存在必然是居于语言之中的。同样,“人栖居于语言所筑之家中”,这种人的存在(此在)也是精神层面的存在。
总的看来,从情绪、领会到言谈实际上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动态的过程,一个完整的此在过程。情绪是一种基调,是领会的“先行存在”,而领会(含解释)是存在者之存在进入此在的过程,是此在的核心环节,而最后都要通过言谈把此在充分表现,同时也间接地展现了世界之中其他存在者和世界本身。生存于人世间,有所感、有所思,才会有所言,从而才能展现整个世界。这样才能构筑疏明之境。
而这一疏明之境与在世之界的关系则在于,疏明之境是依据在世之界而建构的,在世之界是疏明之境的根源。说到底,人之思无论多么神妙,多么地富有灵感,它总无法脱离其所处的世界。而且,依海德格尔的哲学观,疏明之境的敞亮程度取决于它在多大程度上展现存在者的本真之在。这规定了疏明之境源于在世之界的特点。在世之界指的是总体上的真实世界,是人类的视界融合,具有人类的可通约性。而疏明之境指的是个体世界,是个体的视界构造。在世之界有时、空两个维度。所以,生存于在世之界的此在所构筑的疏明之境同样也有时、空两个维度。不同的在世之界有不同的自然条件、社会环境、文化氛围、时代特征等时间和空间两方面的限制,同样,此在构筑的疏明之境,说到底,还是在世之界的反映,必然也会有不同的自然条件、社会环境、文化氛围、时代特征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世之界和疏明之境都是有限之域,都有一定的界限,两者都是有限的时空体。在世之界强调的是人所生存的物质和社会的处境,外在于人的精神世界。疏明之境强调的是人的精神世界,情绪、领会、言谈都是属于人的精神活动,在其中观照世界。
三、真理之境
在海德格尔的哲学词典中没有“理式”这样的核心词,与之相对应的是“真理”。真理是“客观化的公开场”,真理不是私人话语,是一种公开化的场域。而且,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具有客观性,是去蔽之境。疏明之境是讲此在,而真理则指外在于此在的存在者与此在同一而构成的境域,是一种理想的境域,类似柏拉图的最高境界。它不存在于人的大脑之中,是海德格尔建构的理想之境。真理其实就是“本真存在”的境域。
真理之境的“真”并不是通常意义上作为判断标准的“真假”之真,它并不意味着符合判断标准。它指的是“真实”的“真”,指的是境界的去蔽状态,即敞开状态。当此在对本真存在进行观照时,疏明之境便被照亮,此时,处于疏明之境的人就抵达真理之境。
处于真理之境的“世内存在者”被公开,被光亮所照明。从而存在者能是其所是,如其本然地呈现自身。而这一境域是有限的,是“世内存在者”公开之际光亮所照明的空间,这种光包括感性之光与理性之光。真理之境是一种状态,一种自由状态,“真理的本质是自由”,自由是指去蔽,相对而言,不自由则是指遮蔽,而要达乎去蔽之境,去蔽怎样才可能?
此在“让存在者存在”,让存在者是其所是,从而使存在者去蔽。此在“进入”存在者的真理之境的同时也“退出”真理之境,以使存在者如其所是。这一“进入”与“退出”令人费解,颇具玄机。此在必然需要进入去蔽之境,如柏拉图所说,要去观照、体验,“孕育优美崇高的思想语言”,这样才会进入本真存在的境界,此在不能缺席,否则存在者的意义就无人追问,去蔽之境敞亮所需的光则无人提供。然而,此在又不能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应该避免自身有意识地歪曲事物(尽管“偏见”总是无法完全避免),让存在者如其所是地存在,人仿佛是一个旁观者,这是此在“退出”真理之境的过程。这与老庄的“无为而为”是极为相似的,是此在的一种辩证的态度。这样才能让存在者进入真理之境,敞亮之域。
这种去蔽之境也有人译为“澄明之境”,“澄明”则是完全的敞亮,没有遮蔽。这只是一种理想之境。正如此在是处于疏明之境一样,这一去蔽之境也是有限的,去蔽与遮蔽同时进行,光明与阴影同时降临,真理之境也是有限的,它只是一个有限的场域。
真理不是判断标准上的“是”,非真理也不是判断标准上的“非”,真理与非真理都是境界意义上的,真理是此在观照到的去蔽之境,非真理则是本质性的反本质。非真理是真理的本质,它与真理又不同,它是此在尚未触及的境界,是人类尚未触及的又总在支配人类和世界之中其他存在者的奥秘之境。
前面讲过,在世之界和疏明之境都是有限的时空体,其根本的原因是,此在存在于一定的空间和时间之中,此在有其社会本质属性,也有其历史本质属性。而真理之境是“本真存在”的呈现,“本真存在”是真理之境的本质,而这“本真存在”就超越了此在的时间和空间的有限性,存在于无限的时空体之中。前面讲的真理的有限性,指的是真理是一种有限的境域,相对于非真理而言是有限的。而真理之境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无限的。
奥秘之境,“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第二十一章。奥秘之境中必定有物、有象,人凭依有限的光明进入迷误之域,从而有所感、所知、所悟,这光明既可以说是感性的光、视觉之光,更重要的还是理性之光、智慧之光。光在这里只是一个象征,指使人的感知觉和思维得到正确运用的条件,它使人抵达真理之境,世界一片光明。在海德格尔看来,此在真理之境的抵达就使人、世界中其他存在者、世界本身的本真存在得到展现,这既寻获了真知,又能获得审美体验,揭示了万事万物的大真大美之处。所以,海德格尔的真理之境的论说,既有科学价值,又有美学价值。
海德格尔的真理之境其实也是美的境界,它可以让人获得强烈的审美体验,柏拉图所述的“第一等人”所观照到的境界其实就是一种美的境界。当个人的认识与现实世界相吻合时,当现实世界满足个人的精神需要时,当个人的情感体验超越了有限的物质而上升到无限的精神时,美感也就会产生。这时,本真存在被解蔽,疏明之境趋向澄明,世界万物的“本来面目”被揭示,奥秘之境的神秘之处被呈现出来。
总而言之,无论是在世之界、疏明之境,还是真理之境,讲的都是人所生存的空间,在世之界强调此在之所在空间的整体性条件,源自现实的物理空间;而疏明之境着重于此在敞亮,此在以何种方式照亮在世之界;真理之境则着重于世界万物和此在自身在思中通过语言得到照亮。三者实际上具有同一性:
首先,在世之界、疏明之境和真理之境都强调空间性,三者都是源于物理的空间,之后才有光明的照亮;其次,三者都需光明的照耀,这“光”是一个象征,它包含感性之光,也包含理性之光,它照亮了空间,使其中物、象、道等如其所是地呈现出来,其中此在有一个进入空间和退出空间的过程;再次,由于此在的三种展开方式:情绪(或现身)、领会、言谈的行为空间是人的精神活动场所,即心灵,所以,三种境域其实最终都要归于此在,归于心灵;最后,这种心灵活动其实离不开语言,语言源于三者,又同时照亮了三者。离开语言,思无法进行,在世之界、疏明之境、真理之境也将无法向人呈现。
第二节三重语言观阐释:道说·人语·符号
——海德格尔语言哲学阐释海德格尔的语言观与中国道家思想有相通之处,在语言学意义上理解“道”:
也许“道路”(Weg)一词是语言的原始词语,它向沉思的人道出自身,老子的诗意运思的引导词语就是“道”,根本上意味着道路。
海氏认为,中国古代先哲老子的核心概念“道”,可以翻译为道路,而不必像有的人翻译成理性、精神、理智、意义和逻各斯等。这种道路是:
一切道路的道路,我们由之而来才能去思理性、精神、意义、逻各斯等根本上也即凭它们的本质所要道说的东西。
海氏还认为:
也许在“道路”(Weg)即道(Tao)这个词中隐藏着运思之道说的一切神秘的神秘,如果我们让这一名称回复到它的未被说出状态之中而且能够这样做的话。
在“道”之中隐藏着“原始遮蔽”之境(“奥秘之境”)的一切神秘,语言就是这种神秘之道的呈现。
语言之本质就在道说之中,道说就是显示:既澄明着又遮蔽着之际开放亦即端呈出我们所谓的世界。
在这里,海氏把语言与道联系起来,语言具有本质的地位,语言的本质是“道说”,在“道说”的这一“端呈”之中,“原始遮蔽”的“神秘”得以揭示。“既澄明着又遮蔽着”说明了这种揭示是有限的,我们可以揭示某一方面的“神秘”,同时又意味着其他方面的被遮蔽。
语言的本质是道说,道如何说?海氏在《语言》一文中进行了论说。他认为,在诗中,我们可以展现世界和物的本真存在。语言“召唤”来“世界之四重整体”:天、地、神、人。把世界唤向物。道说也在自身中唤来唤去。它把世界委诸物,同时把物庇护于世界之光辉中。世界赐予物以物之本质。物实现世界,世界赐予物。
在诗中,“世界使物物化,物使世界世界化”,诗使物聚集起来,物与物的聚集从而建立世界,使世界与物之间建立一种“区分”。“区分”是一种“维度”,是一种关联,在其中世界与物既有“分离性”,又有“亲密性”。“区分”的意义类似“矛盾”,既指世界和物的相互区别,世界和物的不同,物是个体,世界是整体;又指世界和物的相互依赖,物与物构成世界,世界是物与物形成的整体,世界是物的整体性的基础和条件。而世界与物的这种关系又可以反映于人的精神层面。
原始的召唤令世界和物的亲密性到来,因而是本真的令。这一本真的令乃说的本质。说在诗之所说中成其本质。它是语言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