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之争,古已有之。何者为雅,何者为俗,历来是个难以说清的问题。日常所谓的雅俗观念,主要来自约定俗成,既有形式层因素,也有内容层因素,甚至还有美学品位层的因素。
我们认为,一种文化的形成,必定有使其存在的社会土壤。“雅”和“俗”的文化意义上的划分,其根源自然也是人类社会阶层的形成和划分,即不同等级的社会阶层形成了不同等级的文化。在原始文化之中,尚无社会阶层的出现,也没有社会不平等。英国社会学家拉什曾说:“在原始社会中,文化和社会尚未分化。实际上,宗教及其仪式是社会事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神圣的事物渗透在日常非宗教的生活之中。更进一步,自然和精神的东西在泛神论和图腾崇拜中也没有分化。巫师的角色表明了现世和来世之间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而祭司的功能也还没有分化和专门化。”在这种未分化的原始社会中,也就无法细分出雅文化和俗文化,只有一种文化——原始文化。
如果说雅俗文化的分化是社会分层的结果,那么,这两种文化的对应阶层则可以上溯到贵族阶层和平民阶层之中。
雅文化
雅原本是指“诸夏”之夏,指周王室所在的地区,所以雅其实也是一种俗,只是由于儒家学派尊王,以雅为正统,才导致了雅俗对立,比如《论语》中的雅言,不过是当时的“普通话”而已,别无深意。普通话相对方言,本身便呈现着文化上的高雅优势。
雅文化的基本特征如下:它是建立在较高的社会地位和物质基础水平上的一种文化;雅文化产品的制作和接受,都需要较高的专业化技能,它是文化内部专业分工的产物。
雅文化的出现伴之以贵族阶层的诞生。阶层的分化,使得贵族阶层在社会待遇、生活方式、行为准则等方面与众不同,而这些雅文化,说到底不过是贵族阶层行为方式的一种专有性的符号体系。就17、18世纪法国宫廷餐饮文化而言,不同的餐具如何排列,先吃什么、后吃什么、汤该何时喝等,这些日常生活的行为方式有一套固定的程序,饮食不仅是生活之需,还是一种高品位的社会身份的象征符。
缘何贵族阶层的礼仪和规范能形成高雅文化,而平民阶层就不行?这可归因于贵族阶层及其文化的难以获得性。贵族的生活方式往往更加精细复杂,更加豪华奢侈,在讲究感官享受的同时也标榜了操作的难度。难度也就意味着鸿沟,平民与贵族之间的区别就在于这道鸿沟的差距,贵族的生活方式不是任何人都有条件获得的,它必须是在巨大财富支撑之上的一种物质和精神的双重享受。而平民阶层受制于成本约束,只能从简而行,无法作出过多文化修辞。
除了上述的阶层诞生之社会原因外,还有一个要求是专业技术的发展。贵族文化领域必须专门分工出一个群体从事相应的文化工作,以支撑本阶层文化的持续发展。比如具有贵族文化特质的法国大餐,它需要专门的厨师烹制复杂的菜系,同时它还需要经过专门培训的侍者严格地按照相应的次序上菜,它甚至还需要专门的工匠生产出来的特制的器皿盛菜。这些细微的分工、繁杂的程式,民间阶层的物质基础根本就无法支撑。
在文化艺术方面,也出现了专门从事文化创作的群体,他们作为专业人员而从事文艺方面的创作,以保证贵族们可以获得专业的精神享受。无论中西,都有很多的艺术家是为王公大臣服务的。音乐家巴赫、海顿、莫扎特,雕塑家米开朗基罗、贝尔尼尼,这些著名的艺术家都和宫廷交往甚密;中国古代也有士大夫阶层——不拥有政治权力却拥有文化权力的知识人的阶层。这些作为分工的艺术家阶层的出现,使得贵族阶层能享受到专业的文化产品,这些产品无论是思想内涵还是艺术技巧等,都要比民间文化精致、高雅得多。
俗文化
中国人对于“俗”的概念大约产生于西周,进入战国后,“俗”成了人们经常讨论的话题。俗最早指风俗,《周礼》云:“以俗教安,则民不愉”,《礼记》云:“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孔子说:“移风易俗,莫善于乐”,这里的俗就是指的风俗或者民俗,即某一民族或地区由习惯形成的特定生活方式。风俗之俗本无褒贬之意,《荀子》里说:“无国而不有美俗,无国而不有恶俗。”当这些风俗体现在一般人的生活中,由此又引申出了“俗”的另一层含义——世俗,在“俗”字前加上“世”字,是指一般情况,虽然含有平凡的意思,但并不一定就是俗不可耐,平凡和俗不可耐是两个意思。《墨子》说的“世俗之君子,皆知小物而不知大物”就是指的一般的见识不高明而已。
但是,当“俗”由风俗引申出世俗时,一种褒贬已然暗含于其中了,世俗作为不世俗的对立面而存在了,如《荀子·儒效》云:“不学问,无正义,以富利为隆,是俗人者也。”此时,雅俗对立的观念已开始萌芽了。
因此,俗是一个双重语义的概念。当它做名词时,是习俗、风气,“多数人普遍实行的习惯生活方式”。当它作形容词,表示性质、特征时,则是凡庸。这两重语义经常是同时呈现、含混表达的。
通俗必须具备如下特征:一是与世俗沟通,二是浅显易懂,三是娱乐消遣。一强调创作精神,二强调审美品位,三强调社会功能。也就是说,通俗作品无论思想性或艺术性都不具备其产生时代的公认的高雅品位,它们的存在意义主要是以其娱乐性和模式化为读者提供精神消费,也因此有学者称之为“消费文化”。这里主要包括那些可以批量化生产和包装的类型化文艺:通俗小说、流行歌曲、动漫、商业电影、电视娱乐节目等。
值得注意的是,通俗和低俗也有区别,通俗是指形式、内容上的平易近人,容易沟通和世俗易懂,而低俗则更多是指道德品质和审美趣味的低下。
雅俗的文化特点
雅、俗分别对应于知识精英文化和大众通俗文化而存在。他们有着各自的特色。
知识精英文化重探索性、先锋性,重视发展性感情。他们对世界风云的变幻、阶级关系的趋向、政局的动荡更迭以及社会大事对各阶层的感情上的冲击,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敏感反馈等态势,是特别感兴趣的,并常常在这个大前提下找寻自己的题材落脚点。而大众通俗文化则满足于“平视性”,也即站在市民的立场上“平视”芸芸众生中的民间民俗生活的更序变迁。他们不善于像茅盾一样去高屋建瓴、高瞻远瞩地探索“中国向何处去”等大问题,以其先锋性写出《子夜》这样的作品,而往往侧重市民集体心理在情绪感官上的自娱自乐和自我宣泄。大众通俗文化崇仰人的基本欲求,他们也并非不创作社会政局等大事,但他们往往偏重于平民百姓在这大动荡中备尝的酸甜苦辣,有时在他们的作品中能曲折地看出这些大动荡之所以发生的民间深层动因。他们作品里的国计往往是通过民生来呈现的,他们的母题往往是以食色等人性基本欲求为主。
知识精英文化重自我表现,主题性强;而大众通俗文化则是一种贴近读者——消费者的期待视野的文化。知识精英文化作者重视倾听时代的呼声,而这呼声中就凝聚和饱含着广大读者的企求,作者响应这时代呼声的召唤也就是与广大读者心心相印了。至于通俗文化,作为一种商品文化,当然要深知读者的希求,要应答读者的期待,只有这样才能有风行一时的销量,因此,商品文化特别注意读者的反馈信息,特别关心文化市场的行情,再结合自己的特长之所及,看看对读者能贡献些什么体裁或什么题材的作品,以满足读者的胃口。但这并不意味着大众通俗文化的作者可以任意或廉价出卖自己的灵魂,他们应当有着自己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
知识精英文化的创作者是时时期望作品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创新,文体和语言的实验性是他们要攀登的制高点,他们很注意叙述形式上的创新,而有些知识精英作家甚至认为娱乐、故事、悬念等不过是小技而已。大众通俗文化则是模式化的,在同一模式中不断重复,只是在某一模式的框子中显示自己对艺术的独特构思。大众通俗文化视趣味性、情节性为自己作品的生命线。它们的叙述形式虽流于模式,但却善于制造叙述内容上的陌生化效果,也即故事要出奇制胜,情节要别出心裁。
知识精英文化崇尚永恒,大众通俗文化祈盼流通。前者看重永恒,往往以塑造典型作为自己创作中不倦的追求目标。阿Q、范进、祥林嫂……这一个个活生生的艺术形象以其典型性流芳艺术史。后者虽然也有典型佳作,可是大众通俗文化却不以典型为追求目标。他们所追求的是作品的“趣味性”能对读者产生强大的不可抗拒的磁场,以使读者对他们的作品达到痴迷的程度,每天读连载小说,每天都要听流行歌曲,每天看电视连续剧。至于欣赏之后能否引起深沉思索,或举一反三地去认识世界,他们倒是不大顾及的。知识精英文化看重塑造典型,大众通俗文化偏爱叙事传奇。可见,他们各有审美要求,但这也并非划分雅俗的精确界限。精英文化在塑人过程中也道出了千古奇事,而通俗文化在叙写传奇时也塑造出能百世流传的典型。叶昼在评论《水浒传》时说:“描画鲁智深,千古若活,真是传神写照妙手。且《水浒传》文字妙绝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如鲁智深、李逵等人都是性急的,形容刻画却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去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
上述便是雅与俗的各自的文化特点,就各自特色来看,它们的界限是基本上可以分清的;但作为文化的本质,它们也有共通之处,并非截然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