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虚实相生。这是意境的结构特征。虚与实本是一对哲学范畴,在我国古代文论中有广泛的应用,在意境的结构论中也表现出来。宋人梅尧臣认为:“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这句话含意十分丰富,其中有一层告诉我们,意境包括两个部分:一方面是“如在目前”的较实的因素;另一方面是“见于言外”的较虚的部分。意境从结构上看,正是二者的结合。所以后人干脆提出“全局有法,境分虚实”的主张,把意境中较实的部分称为“实境”;把其中较虚的部分称为“虚境”。实境是指直接描写的景、形、境,又称“真境”“事境”“物境”等;而虚境则是指由实境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的空间。它一方面是原有画面在联想中的延伸和扩大,另一方面又是伴随着这种具象联想而产生的情、神、意的体味和感悟,即“不尽之意”,所以又称“神境”“情境”“灵境”等。以南宋诗人叶绍翁的《游园不值》为例:
应怜屐齿印苍苔,
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诗人去游一座花园,但园中无人,久扣柴扉而不开,十分扫兴。这样好的园子,门前的台阶上都长满了青苔,说明一向游人甚少,更添了一层遗憾和惋惜。但诗人能突然于失望与遗憾中翻出一层新意:写一枝怒放的红杏不甘寂寞,伸出墙外。它那盎然的生机已足以引起诗人对满园春色的联想。园虽未入,但园内的一切均可想而知了,诗人由扫兴变为高兴。诗人描写的园外之景便是实境,虽不能入门,但由一枝红杏引发了对园内春色的丰富想象也可获得审美的愉悦,这种丰富的想象便是虚境。
再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但见一叶扁舟一渔翁,其他全无。整幅画虽实无一丝山水,却通过空间的留白,让人顿觉烟波浩渺,满幅皆水。方士庶在《天慵庵随笔》里说“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可见形上无水却反而能使得心中有水,这种虚实相生的所营造的意境,正是中国传统艺术中意境的至高追求。
一般来说,虚境是实境的升华,它体现着实境创造的意向和目的,体现着整个意境的艺术品位和审美效果,制约着实境创造与描写,处于意境结构中的灵魂和统帅地位,因此才有“神境”“灵境”的别名。我国文论历来十分重视虚境的这种重要作用。皎然在《诗式》中说:“夫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初发取境偏逸,一首举体便逸。”这里说的“取境”,是指对虚境的提炼和设想。皎然认为,它在意境中处于核心统帅的地位。但是,虚境不能凭空而生,核心并不等于艺术表现的重心。
在意境创造中,一切还必须落实到实境的具体描绘上。清人许印芳对此曾有很好的阐释,他在《〈与李生论诗书〉跋》中说:“功候深时,精义内含,淡语亦浓;宝光外溢,朴语亦华。既臻斯境,韵外之致,可得而言,而其妙处皆自现前实境而来。”也就是说,再好的虚境,也要由实境而来。虚境与实境看似两个部分,但一到艺术表现时,功夫全要落实到对实境的描写上。
那么,怎样通过实境的描写完美地表达出虚境呢?古人也总结出了一条艺术规律,即“真境逼而神境生”。清雍正时期的画家邹一桂在《小山画谱》中说得更为清楚:“人言绘雪者,不能绘其清;绘月者,不能绘其明;绘花者,不能绘其馨;绘人者,不能绘其情;此数者虚,不可能形求也。不知实者逼肖,虚者自出,故画北风图则生凉,画云汉图则生热,画水于壁,则夜闻水声。谓为不能者,固不知画也。”这里强调的“实者逼肖,虚者自出”,道出了意境创造的奥秘。然而“实者逼肖”,并非是照抄生活,而是要在设想中的虚境指导下对生活物象进行选择提炼和加工。这种功夫,都是以更好地表达或开拓虚境为目的,既求形似,又求神似,而且以后者更为重要。总之,虚境要通过实境来表现,实境要在虚境的统摄下来加工。这就是“虚实相生”的意境结构原理。
(3)韵味无穷
这是意境的审美特征。“韵味”是指意境中蕴含的那种咀嚼不尽的美的因素和效果。它包括情、理、意、韵、趣、味等多种因素,因此又有“韵”“情韵”“韵致”“兴趣”“兴味”等多种别名。刘勰提出了“余味”说,钟嵘提出了“滋味”说,晚唐司空图在此基础上创立了“韵味”说,明人陆时雍则进一步认为,“韵”是意境的生命,“有韵则生,无韵则死”,又说“物色在于点染,意态在于转折,情事在于犹夷,风致在于绰约,语气在于吞吐,体势在于游行,此则韵之所由生矣”。由此可见所谓“韵味”,是由物色、情感、意味、事件、风格、语言、体势等多种因素构成的美感效果,它虽然从属于整个文体层面,但在意境这种内蕴的领域表现更为突出集中。以李白的《忆秦娥》为例: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首词气势博大,意境苍凉沉郁。在历史的与现实的许多同类事物的对比中抒发了世事沧桑、社稷飘摇的慨叹,情韵极其丰富。那历史的与现实的,神话的与人世的,目睹的与遐想的,清丽的与苍凉的,哀婉的与悲壮的,忧伤的与焦虑的,柔情的与思考的,对比的与烘托的等美的韵致,和以箫声柳色,伴以晚霞西风,让人回味无穷。司空图提出了“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的概念,对味外之味的追求,几乎成了古典诗词刻意的美学追求。
总之,意境以情景交融的形象特征、虚实相生的结构特征、韵味无穷的美感特征,集中体现了华夏民族的审美理想,所以意境成为了艺术形象的高级形态之一。
2.意境的分类
关于意境的分类,理论上尚待深入。中国古典文论为我们提供了两种分类方法。第一种是清朝刘熙载在《艺概》中从意境的审美风格上提出的分类方法:花鸟缠绵,云雷奋发,弦泉幽咽,雪月空明,诗不出此四境。所谓“花鸟缠绵”是指一种明丽鲜艳的美;“云雷奋发”是指一种热烈崇高的美;“弦泉幽咽”是一种悲凉凄清的美;“雪月空明”乃是一种和平静穆的美。
国学大家王国维先生在其名著《人间词话》中将意境划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两大类:“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并认为“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所谓“有我之境”,是指那种感情比较直露、倾向比较鲜明的意境。如杜甫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此诗道出作者历经战乱,特别是目睹安史之乱后京城破败景象的痛苦心情。花草本不含泪,鸟儿也不会因人的别离而惊心,只因诗人痛苦不堪,所描写的景物都带上了人的情感色彩,这就是“有我之境”。
所谓“无我之境”,并不是指作者不在意境画面中出现,而是指那种情感比较含蓄的,不动声色的意境画面。比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是“无我之境”,作者自己虽出现在画面中,但他的情感却深藏不露,一切让读者自己从画面中去体会。菊花、篱笆、南山这几个意象便轻描淡写地勾画出了一幅超越俗世的田园生活,一种怡然自得的出世心态。
笔者认为,上述两种意境其实都是写审美主体的心理体验,只不过是创作视角不同。
前者“有我之境”的创作特点是将主体的因素“实入”审美客体,用人自己来观察、来欣赏对象,以求做到人与物的统一。比如柳永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里便是以作者自身为审美主体,来实入世界,观照一系列的实物,如“暮雨”“江天”“清秋”“霜风”等,以此所营造的氛围往往饱含作者自身的境遇和感慨。这里柳永有感于自己的际遇,抒发感慨,与以往的婉约风格完全不同,无怪乎苏东坡也将之评价为“不减唐人高处”了。
后者“无我之境”的创作特点为“纯客观”描写,从外表看不出来有人“实入”作品当中。这在王维的诗里最为明显,尤以《山居秋暝》的首联和颔联为代表。“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里一切尽是纯粹的自然描写,并未将作者自身直白地露于审美客体之中。“空山”“新雨”“晚秋”“明月”“清泉”“松石”等寥寥数笔,便客观性地勾勒出了一幅清幽山水图——山居环境的静谧,新雨过后的清新,秋日天气的凉爽,水流石上的安宁,字里行间弥漫着一股清幽明洁之气。实以让读者到了不知此作是诗焉,是画焉的境地。
3.意境的发生
审美意境所产生的必要条件,一般而言少不了以下几个:
审美主体,即人的存在。任何审美活动、审美心理都以人的存在为发生前提,意境发生自然也离不开人的存在。即便是“无我之境”,也只是在写作视角上的无我,而非真正在审美体验中的无我。
审美客体,即物的存在,也就是激发人想象的实境的存在。意境是一种情景交融的状态,无论是“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都离不开独立于人外的“物”的存在,即审美对象的存在。
审美客体中召唤结构的存在。我们认为,实境中所存在的一种召唤结构引发了审美主体的想象,产生了虚境,这虚境具有间接的具象性,无限的泛指性,情理的相生性等特点。笔者尝试以下图来概括这种关于意境的“实境——召唤结构——虚境”理论。
4.寻境的意义
由此图延伸,笔者尝试性地提出“寻境”这个概念。要使读者在审美活动中产生意境想象,则必须首先要对艺术品创作有一个先决要求,即必须要留有空白,也就是必须留给欣赏者想象的余地。只有留下了空白,留下了能够召唤读者前来主动深入寻找其内涵的结构,才有可能激发读者产生意境之想象。因此,艺术创作者的创作活动至关重要,他能否留下一个具有空白召唤的实境,是意境产生的前提。
中国传统艺术创作中,运用相关的手法以留下召唤结构,待后人前来寻境并入境的事例有很多。
我们看王维的诗词,他很喜欢用“空山”二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等。以空山留下遐想余地,王维算是做到了极致。简单的“空山”二字,使清幽高雅、万物空灵的意境顿时产生,给人无限的美感和遐想。
再看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的留白手法,比如看五代画家荆浩的《匡庐图》,作者运用了“皴”的笔法,结合淡墨晕染,层次相当分明。整幅图画大山大水,开图千里,山水之象,气势相生。这种表现大自然雄伟之美的“全景山水”,不仅在绘画手法上深深影响了后人如范宽之辈,更由于这种山水相生气势,虚实相生意境的创作理念,这种空白所产生的召唤结构,引领我们主动进入画内,并使得我们对中国山水的审美提升到了“天地阴阳之无限,宇宙造化之壮观”的意境范畴。
最后拿音乐来说,中国传统音乐跟西方音乐不同,西方重立体感,讲究和声配器,中国音乐重线条感,讲究境界感受,这在中国的文人音乐代表——古琴艺术中有最明显的体现。同样是描写水,在斯美塔纳的《沃尔塔瓦河》中充满着浪漫、丰富的和声,而在琴曲《流水》中,那优美流畅的五声音阶上的泛音,空明剔透,恰似溪水潺潺;我们听《潇湘水云》,那若即若离、似有还无的线条感,悲伤点点,正如国恨愁愁。中国的古琴音乐正是以这种并不铺满声响的、留有余地的音响简约线条感,让人浮想联翩,并不断产生一种寻境欲的心理。
其实,无论是诗词,抑或是山水、古琴,其中都内含着中国古典的最高审美境界——意境。而意境之发生,在我看来,更多的是艺术作品留境、审美主体寻境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