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阶段”各种客观事实及特殊环境之下，我们中国新闻记者，对于“言论自由”的涵义，当然有其一定程限，任重致远，相忍为国，决不会超越现实，作过分的期望。像英美所谓极端“言论自由”制度的解释，政府平时，对于一切出版物所能采取之合法行动，只能事后追诉，不能事前防止，报纸出版，无须请求登记，任何记载，不得经过检查，否则即为政府之重大违宪事件。此在现阶段之中国，如欲求其实现，自有不可达到之困难。我们深信中国新闻事业，目前最切要的课题，不在新闻界本身需要何种广泛庞大的“言论自由”，而在政府所欲施于新闻事业的管制，能缜密合理，措置适宜。因此，我们并不反对政府在“争取整个国家民族福利”的号召下，所颁布有关管制新闻事业之任何法令，但我们必须指出，此种法令，至应少具备三个要素：第一，确为国家民族福利所必需。第二，培养中国新闻事业，争取国家民族福利之战斗力，积极的扶助，应重于消极的约束。第三，同性质之法令，宜有其统一性，不可疏漏，重复，互相矛盾。
根据上述原则，对于最近公布的《新闻记者法》我们也同样认定，并不因其为一种管制新闻事业的法令，而感到不满。我们所深切遗憾的，乃是这种法令，一旦实行，由我们理想中政府合理管制的目标，还相差太远，她所应该包括的三个要素，第一项，我们为信任贤明政府，固然不容疑虑外，但在第二，和第三两项，却很显明的，缺乏积极扶助的意义，并充满了不少疏漏，重复，和矛盾。为切望得到及时补救起见，所以不能不趁此“施行日期”“施行细则”尚待制定以前，提出我们研讨的结果，以供国人——尤其贤明当局和全国同业一一参考。
（一）应从积极方面鼓励报业发展
新闻记者法，公布于二月十五日。或许正因为施行日期，施行细则，均尚未制定的关系，所以大家还不十分感到这个法令的重要性。但若稍加检讨，我们就立可发现，这个法令的第一重大缺陷，是她根本遗弃了中央现行的“本党新闻政策”。该政策第六项规定，对全国新闻事业，应一面施行有效之统制，一面给予切实之扶助，可见统制扶助，在中央并未偏废。记者为新闻事业中最主要因素之一，维护记者，即所以扶助新闻事业。然就记者法全部条文看来，除统制以外，实在找不到有任何切实扶助的迹象。当去年八月十八日行政院会议，通过将内政部所提出之此项记者法草案，送交立法院审议时，重庆“中国新闻学会”，即于九月一日大会议决，以其对于新闻记者，太缺乏积极维护的意义，呈请有关机关，中止审议，但不幸这一呼吁，并未得有完善效果。虽第二十一条“新闻记者于法律认许之范围，得自由发表其言论”，似立法者或可指为“维护记者”之唯一表现，然此类广泛抽象之原则，固早由中华民国训政时期约法第十五条“人民有权发表言论，及刊行著作之自由，非依法律，不得停止或限制之”，确切规定。国民政府，为保障言论自由，及记者安全，并曾迭布明令。
是则此一条文，权威既不能超过约法，文字且不及约法切实。徒为词费，何补实际！自此以外，试问更从何处，能有只字片语，可证明其为对于“记者”之扶助与维护？谓为缺乏积极的意义，夫岂过当！
中国新闻事业，无论战时战后，其对于国家民族之贡献，必均极伟大。尤其最近将来，抗战胜利，建国工作，千头万绪，而“心理建设”，实为一切建设之基础。因若不能改造社会，转移风气，则任何建设事业，一为腐败，偷惰，贪污，苟且之积习所乘，即将弊端百出，土崩瓦解。完成心理建设最有力之工具，首为报纸。故如何培养中国新闻事业为“争取国家民族福利”所具备之战斗力，此实举国上下，所应共同奋勉，全力以赴之鵠的。关于新闻事业之一切立法，必须尊奉中央最高方针，统制扶助，不可偏废。而积极的扶助，其重要性，有时且远过于消极的约束。是政府今后不欲提高新闻事业之地位，增强新闻事业之功用则已，如其欲之，则此次公布之新闻记者法，为鼓励新闻记者尽职奉公起见，在积极方面，最低限度，即首宜包含下列各项：
甲：凡新闻记者，具有左述事项之一，国家应予褒奖或抚恤：
1.由于职务上之非常成就，对国家有重大勋劳者。
“说明”：无论平时战时，如能发扬民族精神，增进国家福利，转移风气，改造社会，并有确实功效，可资证明者。如美国主持本雪尼亚公报Pennsylvania Gazette之佛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在独立战争时，一再鼓吹“不联合抵抗即死”。于美国独立战争之胜利，收效极大。又如被称“美报之父”葛雷Horace Greeley于南北战争时在纽约论坛报New York Tribune鼓吹放奴。所作《二百万人之呼吁》一文，为美国自有新闻史以来，影响政治最成功之作品。倘中国而有此种勋劳卓著者，国家自应特于褒奖，以示尊崇。英国新闻史上成功之新闻记者，代不乏人。提倡报纸大众化，创办每日邮报，并于第一次欧战，赴美担任宣传工作之北岩爵士，即最近最著之一例。我国过去，以文字报国，著有奇迹者，未必无有。使国家对此种成功的记者有崇德报功的定典，其足以增进记者对于国家之贡献，必非浅显。
2.忠于职务，而被杀害，或残废者。
“说明”：正义感特别发达之记者，宁死不屈，如北洋军阀时代，若干报人，因反军阀而被杀，抗战军兴，又有若干报人，因反敌伪而遇害；此外记者以职务关系，躬冒危险，亲临前线，以致死伤者，其英勇均与荷戈卫国之将士，并无轩轾，其实为民族精神所依倚，国家对此种忠于职务之记者，自不能不有以表彰而慰藉之。
3.对新闻事业之发展，新闻学术之研讨，在技术上，或学理上，有重大贡献者。
“说明”：新闻事业，在技术上，学理上，特别为适应中国新闻事业未来之发展，均应以时代演变，谋重大改进。现在工艺品与文艺品之创作，其有特殊价值者，国家均不惜特订规例，优予奖勉。则对此“民族原动力”所依倚之新闻事业，当更不容例外。
4.继续服务新闻事业十五年以上，著有成绩者。
“说明”：新闻记者，职位清苦，其信念不坚者，往往或兼任他职，或见异思迁。为求新闻事业之稳固发展及培养新闻记者高尚品格起见，奖励新闻记者专业化，使新闻记者认服务新闻事业为毕生目的所在，实最为重要。似宜仿照教育部褒奖服务教育事业满若干年者之办法，予以褒奖。
乙：新闻记者，于执行职务时，得请求有关机关，予以适当之便利。
“说明”：我国各级政府机关，对新闻记者，非贱视如皂隶，即畏之若鬼神。在调查事实，征集资料时，往往极难获得有关机关之协助。又交通工具，如飞机，舟，车，电报，电话等，或准其优先乘坐，或价格酌予折减，政府为扶助新闻事业起见，似均不妨著为法令。而所谓适当之便利，在政府固仍可随时衡量，并非一绝刚性的立法也。
丙：左列事项，由国家予以适当之限制。
1.新闻记者之待遇，应视当地生活程度，由主管机关，会同该地记者公会，规定一最低之标准。遇重要物价剧烈变动时，得随时予以调整。
“说明”：欧美各重要国家，其记者公会对于新闻从业员之待遇，多定有最低之标准。我国地域辽阔，生活程度，各地相差甚巨，全国标准，自难一致。但欲求记者专业尽职，敦品立行，则各地分别订定最低限度之生活保障，自极重要。英美记者，待遇较优，故受贿敲诈之事极少。法国记者，待遇在全世界几为最低，因之一部分不肖记者，乃不仅受国内之贿，向国内敲诈，且公然接受外国津贴，为外国作宣传工具。致法国记者之声誉，最为世人所诟病。新闻记者法，即欲严格提高记者之地位与品格，故此种生活保障，即应由国家制定之。
2.新闻记者之工作时间，通常应以每晚十二时为止，其担任十二时以后深夜工作者，每人所担任工作时间之总数，应不得超过四小时。
新闻记者法，每星期应休息一日。
“说明”：我国报纸，虽进步不如欧美，但记者之不顾健康，吃苦熬夜，其艰苦卓绝之服务精神，则的确世界第一。他国报纸，编辑部工作，在每晚十二时以前即大部终了，后到消息，除特殊重大者，多仅由“夜记者”Night Editor负责，编入最后消息栏。此夜记者之工作，时间极短，故新闻记者，在各国虽仍被视为最劳苦工作之一，但持与我国比较，则其程度，实尚远不及我。我国最多大数报纸，特别在最大部都市中有地位之报纸，编辑部工作，多自晚上八时开始，黎明终了。而以黎明前一二小时最紧张。实则就每日新闻发生之时间计算，其真须候至夜深，始能达到报馆者极少。徒以相习成风，互为影响，遂至上午九时中央纪念周之报告，亦往往非在次日黎明前，报馆不能编发。星期无休息，酷暑祁寒，向无例假，近日并若干节日例假，亦均取消。此为我新闻从业员负责耐劳最崇高美德之表现。然无形中，已不知因此而促短若干记者之寿命。及因健康关系，而使若干富有天才可望成功之新闻（记者），不得不中途改变职业。此于整个新闻事业之前途，损失极大，提早出版，及星期休息，各报早本有同感，谨以缺乏全体一致，公共商决之机会，故多无法实行，新闻记者法，倘能有此规定，其造福新闻记者，实非浅鲜。唯仍应以不减损报纸内容及信誉为原则。
以上三项，如均能遂一列入新闻记者法内，则新闻记者法，对于新闻“积极维护”之意义，自可立为全国新闻（界）所公认，其被全国新闻（界）踊跃接受之热情，亦必远较“保障言论自由”之空洞原则，及若干专事约束之消极条款，增高百倍，而中央扶助新闻事业之最高国策，因此即不虞获得具体之实现。这是我们对新闻记者法切望补救的第一点。
（原载《新闻战线》，第3卷第5期，第12-14页，1943年9月16日出版，李磊录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