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国”两个字,根本已被人听的讨厌了。而我们还要提出什么“报纸救国”,姑不论理由如何正当,但至少总要受着“滥调”“无聊”的讥评,甚至还有人说“正和火腿店的广告一样,卖一只火腿,送一个航空奖券,广告上就登着大字‘火腿救国’,新闻记者提出‘报纸救国’的口号,其用意比着‘火腿救国’,一定没有差别”。然而笑骂由他笑骂,管他“火腿救国”也好,“咸鱼救国”也好,我们在报言报,做新闻记者的总不得不受着爱国热情的驱使,所以,我们现在,还只有大声疾呼,“报纸救国”。
我们在这个时机提出这个口号,并不是凭空妄造。因为我们最深切感受到的,最近几十年来,中国的政治,为什么一天比一天腐化?中国的国势,为什么一天比一天衰落?许多人说,政治不良,是因为政治制度太坏,非彻底革命,打破现有的政治制度不可;国势衰落,是因为科学不发达,大炮飞机,造得不如人家好,非拼命提倡科学不可。这些话,当然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我们是无可反对的,然而,推本求源,这都还不是真正的根本治疗。
中国真正的根本毛病,究竟在什么地方?说破了,老生常谈,一文不值,但我们却坚定不移的认定,只有开发中国最大多数国民的知识,让他们都能了解个人和国家的关系,这才能有起死回生的希望。否则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决不是根本治疗。因为中国真正的根本毛病,只是最大多数的国民,知识太低,不认识国家,过分缺乏了国家意识。
这大概每一个到过国外的人都知道的吧,在所谓一等强国的国土内,无论农民也好,工人也好,做生意的也好,甚至六七十岁的老妈子也好,假使你和他谈起他的国家前途,和世界大势,虽然他比不上知识阶级的对答如流,最低限度,总不会说,“国家太平要靠真命天子出世”,“出美人的就是美国,齐天大圣或许到过的”那一类荒谬绝伦的话。
记得民国十八年,我和几位朋友住在巴黎都来福街一所小房子里,这房子的主人,是一个铁厂工匠,一切家务,由他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婆管理。那时正值意大利和法国,为着一些零星问题,忽然形势严重起来,两国各陈兵边界,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报纸上天天登着惊人的大字,并鼓励人民,准备一切,作政府后援,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婆,是天天要到所有住客的房间,铺床扫地的,平时进来,她总满面春风,欢喜和客人谈些小故事,在这意法风云紧张的时候,我们忽发现,她神情大变,老是哭丧着脸,一言不发的低头做事。我们为着好奇心驱使,于是趁着一次她有事请来交涉,就想出方法来探问她最近有什么不快乐的事情。不料她竟滔滔不绝的,将真心话告诉我们。她说:“因为这几天,意大利太欺负我们法国了,看这样情形,假使意大利不让步,我们的政府,是会要不惜一战的。我有三个儿子,大的,和第二的,都在欧战中被牺牲了,只剩第三个,那时还没到服兵役的年龄,现在他的年龄已是,一旦打起仗来,免不了被征入伍,现在飞机大炮凶猛,比欧战更加百倍,我一想到大二两儿的死去,就替我这硕果仅存的孩子担心,所以这几天几乎连饭也吃不下了。”
我们就安慰她,说:“你不可以想法子,叫你儿子,早些躲避么?”她把脸一沉:“这是什么话,国家荣辱所关,我怎能作这样无心肝的事,况且我就要做,我儿子也不会答应的。”我们问她,这些意法交恶的消息,从何处听来?她于是指着我们桌上放着的一份小日报Petit Joural说,“我天天看这个报,一切都是他告诉我的”。老太婆走了,我们一方面固然觉得她神经似乎过敏,一方面我们却不能不特别感动,这样劳动社会中的一个老太婆,居然会有如此饱满的国家思想,比起我们贵国阔人们的老太太,岂不要令人愧死!
劳动社会的老太婆,尚且如此,等而上之,他们国家观念的发达,当然更不待说——自然也有不少的例外——所以对内无论被路易十六,拿破仑叔侄如何压迫,对外无论一八七一年,被普鲁士如何蹂躏,而他们的民主政治,到底完成,他们的国家,总是灭亡不了。他们并不是菩萨保佑,唯一原因,就在最大多数的国民,能认识国家和自己的关系,国家的荣辱存亡,就是自己的荣辱存亡,他们本着这种精神,掀起了一七八九的大革命,五十年后,报复了一八七一城下之盟的耻辱。至于这种国民精神的养成,最大功臣,无疑的,一方面是国民教育,另一方面就是大众化的报纸。
的确,我们在这些被认为一等强国的国土内,即以上面所说的老太婆为例,每天早起,总看见她从菜市回来,手上挽着一个菜篮,篮子里面,装些面包小菜,而盖在篮子上面的,总是一份人人可以买得起看得懂的大众化报纸。她并没有儿子女婿亲戚朋友做大官,想在报纸上得到他们的消息;但她对于国家大事,却能如此了解,如此关心。中国呢?庞大的乡村,固不必说,即以重要都市而论,有几个被目为下层社会的人,能买得起看得懂一份报?因为买不起,他们也就索性不买了;因为看不懂,他们也就索性不看了。再加以国民教育的不发达,所以最大多数国民,对于国家,总觉得那是另外一些人的私有物,与他们不生关系。他们的脑筋,没有什么国家存亡荣辱的观念,大清帝国也好,中华民国也好,甚至再换一个招牌,似乎也无所谓。人家几千万国民,就有几千万国民和国家共存亡,我们号称四万万五千万大民族,但是遇到敌国外患,恐怕至少就会有五分之四,天天在那里想挂洋旗。“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试问这样的国民思想,如何可以撑得起几百万方里一个世界上偌大的国家?
因为有这样不行的现象,所以我认为“报纸救国”,实在是中国眼前的对症良药。我们必须借着报纸的力量,使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国家和个人,是一而二,二而一。贪官污吏,侵吞了国家的小钱,大家心痛,就等于自己家里辛苦喂成的鸡鸭,被扒手偷去一样,纵然不能请求警察做有效的追捕,但是假若知道了这个贼的所在,一定要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至于国家领土,若是遇到异族的侵略,那么,占去了国家的一寸土,就等于个人自己的一间屋一亩田被人霸据了一样,只要有一分力量,子子孙孙,总不肯善罢甘休。人人如果都有这样国事等于家事的精神,岂但目前的内忧外患,不成问题,就是中华民国,整个被人家征服了,我们也自有光复旧物,还我河山的一日。
所以我们虽然在这“救国”二字极不景气的时候,我们还是要举起“报纸救国”的大旗。因为我们认定了,只有祷祝这种大众化报纸的兴起,那才是中华民国的根本救星。
二四,十,二九,上海。
(原载《十日杂志》,1935年第3期,后登载于《世界日报》,1935年11月14日第十二版《新闻学周刊》第98期,李磊录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