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众人见公孙远一脸严肃,便已猜到他所要拜托的事情乃是何事,脸色纷纷黑了下来。
公孙青对于神宗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上百年时间孕育出一个凡人来,没有比这个更加丢脸的事了。
可偏偏公孙远从来不觉得丢脸,爱他的儿子爱的死去活来,以至于殉道兵解,都是因为让他的儿子长命百岁。
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公孙远要这么做,只有公孙远自己知道。
他毕竟……是令月唯一的儿子啊。
公孙远见众人这般反应,脸上顿时蒙上一层阴霾。议事堂内气氛凝固到冰点,没有一个人觉得舒服,可竟诡异般的没有一个首尊或是长老开口,仿佛这公孙青,便是一个禁忌一般。
公孙远的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潮红,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缓缓转过身子,用一个背影背对着众人。
那背影的沧桑,仿佛压抑了几百年的痛楚,像一座大山一样,死死地压在他的身上。
他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像一阵风一吹就会散去的烟,袅袅消失在议事堂中。首尊玉墨仙眼圈微红,却仍旧不言一语。
堂堂神宗宗主,在殉道之前竟如同一个在河中垂死挣扎的老人,眼睁睁地望着众人远远的围在那,却没有一个人向前一步,伸出手来拉他一把。
仙道至尊,落得如此下场,令人唏嘘。
神宫主殿。
公孙远的身影出现在内殿深处,这里光线晦暗无比,公孙远的身子埋藏在最幽深的地方,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弯着腰坐在一张罗汉床上,怔怔出神。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深深眷念着的,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放不下的……只有他们母子了罢?
夜来幽梦,泪眼婆娑。
深深呼唤着的是谁?
痴痴放不下的又是谁?
公孙远轻轻躺下,光线越发的晦暗难明。他口中喃喃着,一声又一声,一下又一下。
无边无际的幽暗之中,忽然有一个轻罗薄衫的美丽女子缓缓走了过来。
她的脸泛着玉润的白光,即使是这幽深的环境之中,也挡不住她脸上的光华。天生就该是风华绝代的女子,又怎会因为身处晦暗之地而黯淡无光呢?
她看向躺在床上的那个男子,语气里有着挥之不去的忧愁和浅浅的埋怨。
“早就说他们不会答应的,你又何必如此牺牲做出那样大的动静呢?穿过神宫与灵秀峰之间的法阵,以你现在的状况,分明是自己寻死!你不心疼奴家也就罢了,如何连自己都不心疼?”
走到床边,她温柔地抚摸着公孙远的脸颊。
公孙远的脸冰凉无比,只看他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当真是令人无比心碎。李裹儿轻轻俯身在他的身上,想用自己温软的身体来让公孙远好过一些。
公孙远的声音幽幽传出:“谢谢。”
李裹儿的脸上心疼的表情蓦地一变,有些羞恼:“你我夫妻一场,为何总是说这般话?”
公孙远将注视着天花的眼珠转到李裹儿的身上,道:“这一百多年来,若非你一心一意助我,我恐怕早就身死道消。一句谢谢,已经让我惭愧之极,裹儿,就不要再怪我了罢!”
李裹儿直起身子,美目之中氤氲着雾气。
“公孙远!我在你心中,到底有没有属于我的那份位置?你不肯与我同房也就罢了,就连一句“娘子”,你都不肯说吗!”
公孙远胸膛微微起伏,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好!好!好!你既如此,我什么都明白了,你不用说了。”李裹儿站起身来往黑暗深处走了几步,便听公孙远提高了些许声音,唤了她一句“裹儿。”
李裹儿又不争气的回返身子,扑到了公孙远的旁边。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只是在我心里,始终只有……只有你的姑母……你,怨我也好,总可以把你对我的感情,都……尽数忘掉。我也就……放心了。”
泪水似珍珠一般簌簌落下,滑过优美的肌肤滴落在公孙远的指尖。
公孙远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替她拭去泪水,然而自己的眼中,不知何时也蓄满了眼泪。
李裹儿一把撩开公孙远的手,痛哭出声。
“夫君,奴家就真的如此肮脏吗?奴家就真的得不到你哪怕一丁点的欢喜吗?……公!孙!远!我要报复你!”
语罢,那如幽夜中凄美花儿一般的女人,再无犹豫地消失在了殿内。
空气中只有那似有还无的幽香,似乎是她最后的一丝眷念,迟迟不肯散去。
忽然有一束光偷偷跑了进来。
公孙青推开了殿门,恍惚间像是触碰到了什么。他走进殿内,绕过屏风,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父亲。
从来没有一刻令他感到此时的父亲像是一个凡人。
他明明看上去极是年轻,发如黑墨流泻在床沿。可是他的身体散发着令人感到冰凉的气息,就像是一个死人一般让人惊惧。
公孙青走到父亲的身边,跪了下来。
“父亲。”
公孙远没有说话,公孙青抬眼瞧他,忽然感到一丝陌生。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没有半分相似,唯独那深藏在身体最深处的忧郁,才将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你真像你母亲。”公孙远幽幽地道。
公孙青身子一震,却道:“父亲,大龙跟小凤他们……”
“我已经知道了。”
公孙远有些不耐烦,道:“我会拜托神宗长老会,让他们极力救治凤儿。”
场面一时有些沉默下来。
公孙青依旧跪着,将脑袋深深埋在怀里。而公孙远则是微微睁开眼睛,侧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看。
不知不觉,这个十七八岁般的少年,其实已经一百七十二岁了。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算算也应该对得起她了罢?
不管这个儿子有多没用,终究是儿子啊。
只是这个儿子,在神宗之内几乎抬不起头来,如今裴氏兄妹又去,更加难以让他释怀,再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于他根本没有半分好处。
可自己真的舍不得啊!
“青儿啊,你还记得你母亲的容貌吗?”
公孙青抬起头,脑海里出现一张人脸。可不知道怎的,这张脸越看越是陌生,到最后,居然让他怀疑这张脸,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母亲——李令月。
公孙青嗫嚅着道:“孩儿记得。”
“记得就好,记得就好。你去跟裹儿商量准备一下,明日就离开神宗罢!”
公孙青没有回话,只是讷讷地点了点头。
老祖的话还在耳边,此番父亲又是如此安排,容不得他有所犹豫。一百多年时光镌刻下的记忆都被昨日那抹血腥所取代,他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是废柴如何?是凡人又如何?
下山罢!
下山开始新的征程,下山开始新的世界。
下山,下山!
公孙青伸出手,握上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冰凉无比,让公孙青鼻头一酸,父亲就要殉道兵解了,天知道他如果不下山,将会如何面对未来一个人的孤独啊。
这让他几近崩溃,手不自觉又握紧了些。
公孙远忽然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捉住公孙青的手臂,支起身来用几乎最大的力气喝道:“一定要去找你的母亲,一定!”
公孙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吓得面容失色,眼泪几乎在瞬间流了下来。
怒喝之中满是不甘与深情,种种记忆纷至沓来,儿时的记忆一股脑儿全部充斥在了脑内。公孙青只觉这天地之间都回荡着父亲凄惨的声音和大龙临死前绝望的眼神,不禁浑身颤抖,再也忍不住扑到了公孙远的身上,大声道:
“父亲!!!!!!”
…………
…………
公孙青浑浑噩噩地踏出了殿外,一抬头,就看到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亭亭立在那。有风吹进堂内,带起她的衣袂飞舞,就像是九天下凡的仙子一般,令人不敢侵犯。
然而公孙青定了定神,却是恨恨地道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