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不明就里地被我拉着离开坐席。回廊百转,宫灯幽暗,我腾挪闪转,脚下生风。这一刻,我仿佛是个无往不利的杀手。在转过一个屋角时,我很容易的便,跟丢了目标。毕竟我这个杀手不是职业的,我自我安慰着。这时,沈辞笑着望向我,那眼神里分明是在嘲讽,既然没有杀手的命也就别操着杀手的心。我白了他一眼,责怪他的动作老迈迟缓。
沈辞忽的把我拉到一个房间,顾不得满屋子的装饰琳琅,径直朝屋内的床榻奔去。
“你干嘛?”我压低声音责问道,胳膊用力挣脱着。他也不做理会,依旧是拉着我前行。心里顿时开始惴惴不安,想着我对他的了解,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沈辞大步流星地走着,把我拉到木窗前,原来他是想带我看风景。想来世上的世人都是如此浪漫雅致,心里微微赞许。只见他把头稍稍探出窗外,脸上挂着一抹狡黠,想必会有传世佳句脱口而出。他转身看我,低语:“把眼闭上。”我竟不问来由,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只觉得腰肢被他的手臂揽过,接着好像跃过千山,轻盈地飞舞,没想到自己也能如云喜一般灵动,然后落在万水里。我连忙睁开眼,发现自己和沈辞站在街角的雨后的小水坑里。我赶紧跳出水洼,望着自己已经湿透的履,怏怏说道:“没想到诗人不写诗,反倒研究轻功。只是麻烦你下次起飞之前,先想好落地的地方。”沈辞深深作揖:“小人领命。”
只听得马车咿呀声响,沈辞急与我躲在路旁的桂花树后。那两个墨色斗篷的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侍从寥寥,并无半点钟鸣鼎食之家的阵仗。明晃晃灯光下,骑着高头大马的侍卫格外眼熟。满脸络腮胡须,一副关东汉子的模样,正是清河王府的将军韩文殊。方才那个替何青报价的人必定是他,我幡然大悟。
沈辞说:“方才你拉我离席,就为了看此人是谁吧?”
我仰首反问:“要不然呢?”
“其实大可不必,京城富豪虽多,但能一掷千金的无非四人,高阳王元雍,领军将军元叉,桑叶会叶辛以及我的衣食父母。如此赏花乐事,这四位熟谙风月之事的人物,必定不会错过。”沈辞说道。
“高阳王的嫡子元遵,元叉义子宋维,纷纷高调出场竞价,并且铩羽而归。足见最后胜出的何青财力之雄厚,莫非这何青就是……”
沈辞笑道“何青,清河,想着姑娘如此聪明必定会早早心知肚明,看来在下失望了。”
真是不失时机的讽刺我,我回击道:“既然一切你都了然于胸,那你为何还跟我出来?暴露出你的蹩脚轻功,岂不是因小失大?”
沈辞笑得愈发明媚:“陪一个人去追寻未知也是一件功德。”
“即便这个未知,你明明知道。”
沈辞笑而不语。
我承认,此刻自己的内心又不知被什么物件所触动。
雨后的洛阳,一片桂花清香。
“你说,为何前几日云喜送上门来,清河王尚且无动于衷。为何今日却一掷千金?”我心中依然不解。
“这其中应有不为人知的原委,应许是那段凌波舞。”沈辞的眸子竟有些许迷离。
心中竟然有点酸涩,像是吃了青梅:“男人大抵如此。”
就在我们说话的间隙,清河王的那两辆马车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辆饰有璎珞的马车,富贵而张扬。
这时候我还不忘追问:“刚刚同清河王一块的那个身披斗篷的人是谁呢?我看他俩背影同样销魂,不分伯仲。”
沈辞笑道:“平日里,我与常来王府的几个王爷熟稔,身形皆可认得。我观此人虽身形俊伟,但却透露这一股江南水乡之风。想来这人应是,齐王萧宝寅。”
原来正是那句歌谣中所唱,“又夸君子数齐王”。
我问道:“什么是江南水乡之风?”
沈辞的笑灿若繁星:“你看我就知道了。”
就在我想取笑他的时候,那抹曾伴我青葱时光的宝蓝色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看起来,桑律醉的已经快要不省人事,两个侍女艰难地架着他,步履蹒跚。画面太过于香艳,以至于我不敢正眼直视。他离我是如此的近,我似乎可以闻到他身上弥散的酒气。大概这是我第一次见他醉酒,年少的玩伴,终归需要长大。他的世界不再拘泥在秀容狭窄逼仄的街巷,或许洛阳的奢华阜盛才是他的归宿。
桑律走到车前,一个侍从立刻跪下充当上马凳。我心里冷笑着,如果在秀容,桑律根本不会做出这种无礼之事。他费力地踩上侍卫的脊背,嘴里胡乱的说着令人听不清楚的酒话。沈辞杵了我一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由于桑律的胡乱踩踏,侍卫身上的衣服已然凌乱,白皙脖颈上的那抹绯红格外醒目。一片桑叶,在昏黄的灯光下舒展。
我不由得低声惊呼:“桑叶会。”
沈辞依旧笑而不语。
桑律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这个笨蛋居然让杀手混进自己的侍卫里,我不由得开始挂念桑律的安危。
这时,风月楼的掌柜蔡玄风适时的出现,吩咐左右道:“一定要把少主安然送到城外别业,不得有误!”一改往日迎来送往的谦卑角色,言语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说罢,桑律的马车就黯然消失在长街深处。
我赶紧动身想要去追:“桑律会有危险,我不能置之不理。”
沈辞把我一把拉住:“我还没听说过有人从桑叶会手里夺出过什么东西。再说,你的这个发小,可能大有来头,不只是一个商户这么简单。”
我张口欲问,这时数个披着各色披风的窈窕女子,从酒楼后门鱼贯而出,纷纷上了门口的三辆香车。令人疑窦丛生的是,蔡玄风一直骑马在原地等候者一切。此刻,他正焦急的朝门内张望。不一会儿,一个披着红色披风的女子踩着碎步积匆匆走来,身边跟着的正是云喜身边的老鸨。沈辞轻声说道:“这就对了,十个花魁凑齐了。”
蔡玄风对老鸨吩咐道:“姑娘们今夜暂且送出城区,主人自有吩咐。明日午后,你再挨个与各个府上送去。”风尘里待惯了的老鸨此刻也异常严肃:“管家放心,小人领命。”蔡玄风看了下左右,做了个前进的姿势,三辆马车并着一队侍卫便匆忙上路。
我依然笃信,桑律是和这群女子一道落在这个神秘组织里,生死未卜。我依然坚信,跟着这几辆马车,便能发现隐藏在其后的未知。
我一脸渴求的望着沈辞,希望他能同我一起。
沈辞笑道:“那就走吧。”说罢,指了指斜前方。
鱼赤见到我满是欢喜,它的身边正是沈辞的踏雪乌骓马。
我喜出望外的看着沈辞:“你是怎么把它们带来的?”我也不听他解释:“就知道你会有办法。”
于是,我和沈辞策马扬鞭,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追踪起来。遇到城门的守卫,此时城门早已紧闭,穿着银色盔甲的将军警惕的上前盘问。沈辞不失时机地拿出王爷手谕,两个人便耀武扬威般的径直出城。
我迫不及待的向沈辞打听起桑叶会,沈辞没有太多的渲染,只是讲了两个故事。
五年前,灵太后得了一种怪病,寻遍太医而不治。有一个叫惠怜的和尚毛遂自荐,声称病可治,药难求。需要南海的珠子研碎做药引,这珠子需形如圆月,光洁如镜,溢七彩之光。
满堂朝臣束手无策,太后尽遣御林劲旅四处搜寻,张贴皇榜悬赏天下。就在皇榜张贴的第二天,皇宫阊阖门外便有一个揭掉的皇榜与一个紫檀木匣,内中正是朝廷苦苦追寻而未得的明珠,旁边附有帛书,“献珠者,中原桑叶。”当然,上面还绘着帮会的标志,绯红桑叶。接下来的事情便顺风水顺,灵太后大病初愈,四处寻求桑叶会封赏而不得,只能大赦天下,以报恩德。由是,桑叶会由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成为一个受世人景仰的名门正派。
另外一个故事,与清河王有关。世人尽知,清河王潇洒俊逸,万人追崇。然而,清河王却并不像其余纨绔王族风流无度。万花丛中过,向来并不动情。直到王爷遇到静姝,就像一朵飘忽不定的云遇到了牵绊,从此万千宠爱集于静姝一身。这个静姝就像凭空而出的人儿,传言她清丽异常,美丽的不可方物。更加难等可贵的是,她擅长惊鸿舞,传说这种舞蹈可以于水面中翩跹起舞。向来勤勉朝政的清河王,自此也有了春宵帐暖不上朝的经历。而那座王府中的朗月轩,正是为静姝所建,周围遍植桑树,只为她于楼上栏杆处,即可摘得爱吃的桑葚。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独居深闺,看似与世无争的女子,就在五年前横死闺房。据说那晚王府守卫森严,一如往常。贴身侍女在榻前陪伴,并未发现一丝异常。天亮时,才惊觉静姝姑娘已经人首分离。死相颇惨,以至于侍女当场吓傻。
清河王悲愤交加,京城所有精明狱吏,断案神捕都倾巢出动。调查月余,仍一无所获。就在王爷一筹莫展的时候,在一个月朗风清的深夜,王爷榻前出现了一张帛书“杀人者,贴身近俾,因财起意”。其后,还罗列着种种理由与证据。帛书结尾题名依旧是“中原桑叶”,以及一片绯红的桑叶。
清河王将信将疑,然而并无他法,只好按图索骥。果然,杀人者便是装疯的侍女。这个被衙门认定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终究被绳之以法。桑叶会的威名,又一次响彻朝野,令人望而生畏。
沈辞说完,前方依旧是一片漆黑,唯有繁星点点,凉风翳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