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枪是哥哥最擅长的兵器,尽管他有伤在身,可还是如虎添翼一般,与众人一场恶战。说是恶战,不如说是一场屠杀。平日里看家护院的家丁怎么会是历经沙场的将军的对手。一切简易地就像砍瓜切菜,顺手拈来。胡勇见人手所剩无几,连忙转身就撤。此时的胡国珍尚未走远,当他回首望去看到人马消失殆尽时,也顾不上什么身份尊严,催促着马夫快马加鞭。
方才已经有了些许倦意的胡婳,被马车突然的摇晃所惊醒,赶紧撩开车帘,只见平日里儒雅的老父,正不顾一切地往前飞奔。急忙回首向后,弟弟正在车后不远处飞驰。弟弟的身后,有一个红色的身影在远处,苦苦追赶。正是那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男子,胡婳不禁潸然泪下。再也顾不上什么家门荣耀,父女亲情。胡婳似乎都不用思考,于颠簸之中站起身来,朝车外纵身一跃。就像一朵雪花坠落大地,此刻的胡婳美丽的不可方物。胡勇大喊一声“姐姐!”无奈马儿疾驰,根本无法停下,胡勇眼睁睁看着姐姐在身后的雪地里翻滚地越来越远。
处在最后的哥哥自然目睹了这一切,同样是疾驰地失控的骏马,哥哥不假思索地跳下马去,牢牢抱住视若珍宝的女子,在雪原里翻滚。
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哥哥的血衣已经把胡婳的狐裘沾染上血色。冷峻的汉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把原本雪白的单衣脱下,扔得很远。在冰天雪地里,赤膊而坐。胡婳看着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倔强男子,不由分说地便朝他的胸膛一顿乱捶,然后便死死抱住哥哥,号啕大哭。“你怎么这么傻,你死了,我怎办。”一时间梨花带雨,极其哀婉。
想必哥哥是第一次遇到倒在怀里哭的女人,竟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伸出右手想要帮胡婳抹去泪水,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满是混合着敌人和自己的鲜血。于是,这个粗犷的汉子,把手插进雪地里,用力的揉搓着。不一会儿,他便用看起来已经干净许多红通通的手给面前的牵挂擦去泪滴。
有时候,无言亦是一种深爱。
胡国珍在听到儿子的呼喊声后,勒转马头,但见马车倾覆,自己的宝贝女儿竟然又一次躺在那个赤膊异族人的怀里。顿时间,气火攻心,吐出一口血,老泪纵横。
他确实已经疲惫不堪,那顶卷裙风帽早已被风吹掉,朔风呼啸,老态毕现。他拍马朝哥哥的方向走去,胡勇紧紧拉住他的缰绳:“父亲,你不能往前走,那人可是个嗜血狂魔。”
胡国珍无奈的笑了笑:“既然你都知他是嗜血狂魔,我又怎会让你姐姐和他相伴?”
胡勇苦苦劝阻不止:“父亲,不消多久,贺楼野便会率领他的草原劲旅前来救援,我们只需耐心等候。”
“异族,毕竟是异族。我算是明白,不可把自身性命交与他人之手。”胡国珍苦笑说道,然后便唤着马夫同他一并朝前走去。
原来,这个中年马夫通晓鲜卑语,他传达着胡国珍的话语:“这位汉子,我敬你是位英雄。但是你抢我女儿,杀我侍卫总归该有个交代。”
紧紧相拥的人儿,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人朝自己喊话。哥哥依旧是牢牢抱住胡婳不放,淡淡地说道:“我没有抢你女儿。”
胡婳看着憔悴不堪的父亲,早已泪如雨下,带着哭腔喊道:“父亲,一切与他无关。今日无论如何,婳儿都要与他在一起,无论生死。”
胡国珍拔出佩剑,架向自己的脖子,厉声喝道:“难道就只有你们不惧生死吗,生此你女,我胡国珍无颜见列祖列宗。”说完,手腕用力,脖颈处已然开始渗出鲜血。
胡婳发了疯似的在雪地里爬着向前,喊着:“不要,父亲,不要。”
胡勇早已夺过父亲手中的佩剑,掷在地上,悲愤说道:“父亲,你一走,整个胡氏宗族就完了。”
胡国珍闭上眼,久久不语。
风雪交加,我已热泪盈眶。
继而,胡国珍继续说道:“想我胡国珍半生为官,如履薄冰,小有所成。一直以来,我对婳儿期许颇高。即便不能母仪天下,也要嫁一位盖世英雄,而不只是一个孔武有力,有勇无谋之人。”马夫在身旁,一五一十地翻译着。
胡国珍望了望远方,继续说道:“这位壮士,如果你当真要娶我的女儿,我要看到你的诚意。你只需在三日之内,在你的部落里建起两座双塔,供我女儿日后拜佛参禅,我自会把女儿盛装嫁与你。”
听到这里,不光是我,就算是胡婳都瞪大了眼睛直呼不可能。以至于,马夫一直在揉耳朵,思考着有没有听错。
胡国珍面色不改:“没错,三日之内,要娶婳儿,自然会是非常之人有非常之法。否则,今日我们只有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远处,隐约可见有大队人马,奔驰而来。
胡婳望着哥哥,她看到哥哥散乱的头发上系着自己的头发,那正是昨日分别所赠。泪迹未干的脸上,带着一抹温暖的笑。
哥哥笃定地说道:“三日足够。”
胡婳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可以相信她的一切,但是她不会信在生产力水平如此低下的草原会有如此奇迹。她深知,此刻离别即是永别。
只见胡婳又一次在哥哥的手心上写自己的名姓,离开的时候,她低声轻语一句:“忘了我!”继而转身,行走在风雪里。
这三个字,想必哥哥始终都未读懂、参透。
我想,我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我用力的咬自己的手臂,在心里一遍遍的骂自己,可我依然逃脱不了这个梦。
我已经被困在梦里。
哥哥落寞的身影行走在雪原上,继而又跃上马匹,朝部落奔去。雪无休无止地下,辽阔的雪原上散布着忽高忽低的雪丘。此刻我突然发现,这里正是当日哥哥被蠕蠕包围的风丘。难道连野蛮的蠕蠕都知道哥哥的情伤之处,故意在此设伏,心中疑问陡升。
我承认这是我做的第一个冗长的梦境,因为接下来几天发生的事情,我全都历历在目。
当尔朱荣以天神之名打算修建双塔时,全族人们竟没有一人反对。所幸,先前修建秀荣城池的工匠们已在秀容定居。平日里,我们一家待部落居民向来不薄,再加上哥哥身先士卒,一马当先的劳作,爱戴他的儿郎们自然也争先恐后。
天公作美,那几日雪后初晴。即便如此,遇到搅拌不动的泥水,都是哥哥带头跳进泥里,用身体搅拌。汉人的工匠们,深受触动,用最古朴而又巧妙的方法设计着双塔的构建,美观简洁。
哥哥似乎不知疲倦,三日里他几乎很少合眼。累得撑不住的时候,他就会看看那支金簪,想想远方的可人,便投入到又一轮热火朝天的劳作。
第三天的傍晚,太阳西沉。一个看似不可能的奇迹,巍然矗立在草原之上。在大家都欣喜若狂的时候,哥哥面容如铁。
他对阿爹说,他要去找一个女人。
阿爹这才明白,赤膊归来,满身伤痕的长子哪里是奉什么天神旨意,分明是为了儿女情长。于是,不由得怒火中烧,用铁链把哥哥锁在新建好的双塔里。透过月光,我看到哥哥因为砸墙鲜血淋漓的手,混乱不堪的头发。那几日,每晚都会有人长久的哀鸣,满是绝望。
阿爹的愤怒也是情有可原。因为,前不久的入朝,中山王元英已经给他许下了一桩亲事,许诺要把幼妹嫁与日后的秀容酋帅尔朱荣。为了这门亲事,阿爹自然是操碎了心,毕竟是光耀部落的事情,容不得哥哥胡来。
日出日落,不知关了多久,出来后的哥哥似乎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只是愈加沉默寡言。他逢到汉人就拉着在手心写胡婳的名字,不知问了多少人,受到多少鄙夷的目光,他终于用汉话说出那两个字:“胡婳。”
其实哥哥大可不必心有愧疚。
在胡国珍被贺楼野接上的那一天,便没有在雪原作任何停留,径直启程前往洛阳。所谓的三日之限,只是对草原男儿的愚弄。他的那些惆怅,那些老泪只是一个政客虚情假意的表演。
自然,这一切彼时的胡婳也不会理解。
她只知道,她有一个深爱自己的老父,有一个威猛不凡但却仍旧会临阵脱逃的情郎。回洛阳的路上,胡婳盛装端坐在轩车里,她听不到远方有人在双塔里日夜哀鸣。一切,就当作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她,终于不在回头,走向宫墙。
直到有一天,他听说,她入宫受宠承欢,胸口又是微微一痛。
直到有一天,她听说,他娶了王府公主,脸上依旧笑靥生花。
岁月的风吹动着我的衣袂,我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笑中带泪。如果可以,我再也不要做这种繁杂的梦。不知是此刻的我在梦里,还是现实中的我,本来就是另一个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