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之后与王爷的谈论中,我知道原来沈辞是游走民间的吟游诗人。王爷因慕他学富五车,延揽充当王府门客。沈辞也不推辞,带着书童侍女,过起了锦衣玉食的食客生活。
船舱里,素衣侍女用汤水给沈辞解酒后,在榻旁安静的守候。我们一行乘着兰舟,由着王府的后湖溯流而下。洛阳城的河流不多,因此这条通达自家后院的线路更显得难等可贵。渐渐可以听到河水两岸的嘈杂,早有眼尖的认出了王府的游船。只见有人欣喜若狂地喊道:“快看,快看,清河王就在船首。”这当真是一呼百应,不一会儿,又有人声冲破云霄:“你们看呐,还有临淮王。”听到这,我不自禁的转头望向元彧,只见他依旧敛着眉头,完全不是清河王那般意气风发,享受万人敬仰。夹岸的人群越来越多,当听到汝南王的欢呼时,元悦不由得喜上眉梢,兴致勃勃的把腰间的玉佩掷到岸上,引发又一阵欢呼。他得意地吹着口哨,完全没有半点王爷作派。人生鼎沸,各色口音的碰撞声中,我也听到了元熙的名号。
当然我也看到,有人在朝我和哥哥的方向指指点点,可惜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名号。于是,我计上心头,便把手搭在哥哥的肩膀,朝岸边大声喊道:“他叫尔朱荣。”和诸位王爷一般,哥哥乍一听到,只是满脸疑问的看着我,继而便听到,岸边有人声呼喊“尔朱荣”。一时间,船首上的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估计,哥哥在秀容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识过这种阵仗。他一边提着我的耳朵,一边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即便这里贵为京城,几位一等一的王爷一同出现在民间,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以至于,我看到虔诚的少妇,已经三三两两的朝我们遥拜,似乎在祈求一段美好姻缘。就在这时,一个苹果突兀地朝我飞来,正在我担心自己这张还没有享受万人追捧的脸蛋时,哥哥一把把苹果抓住,不由分说地咬了一口。就在哥哥津津有味并对我耀武扬威般的嘲笑事,各色的水果有预谋有计划的向我们的兰舟飞了过来,莫非是有刺客,我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清河王笑吟吟得带着我们我们躲进船舱,我紧紧挨着哥哥,警惕的小心刺客偷袭。清河王倒是不慌不忙,笑看我的手忙脚乱。原来,洛阳民风开放,妇人见到美貌男子往往投掷水果表达自己的心意。透过窗帘,明显看到甲板上铺满水果,船速似乎都降了下来,我不禁轻叹:“清河王美貌果然名不虚传。”
王爷连连摆手:“鱼裳姑娘言重了。若不是荣将军与众位贤王今日相伴,本王怎会得众人追捧。”
北流捧着方才抓到的水果,悄无生息的来到醉意朦胧的沈辞榻前。同先前的素衣女子一般,神态笃定的站好。我不禁开始思量起沈辞的身份,这个年头诗人真是一个不错的职业,自带侍女书童,也算是一个殷实之家。
说话间,我们便抵达了处在崇阁巍峨之间的“第一楼”。这是一家王孙贵族时常光顾的酒楼,清河王爷当然也不例外。酒楼的掌柜范玄向,早已率着各色仆从排在正门迎接。
走在前方的元悦自是轻车熟路,随口朝门前毕恭毕敬的人儿问道:“今日可有什么乐子?”
范玄向谦恭地答道:“往日王爷来时,自会有门子提前半日通报,昨日便是。今日王爷来的仓促,小人不及准备妥当。”眼看着元悦的脸色足以使门前的河水冰冻。范玄向连忙满脸堆笑:“恰好今日有南地新来的花魁,尚未坐暖床榻,小人便使来,供诸王一乐。”元悦自是没有理会,轻蔑的哼了一声。
清河王以及其他众人则谈笑自若,径直朝里走去。只见层楼高起,雕花玲珑横梁独具匠心,设鼎处、摆琴处、贮酒处不一而足。只是在看完清河王府之后,所有的奢华都变得可有可无。
清河王自然居于厅堂上首坐定,其他诸人列席而坐。由于身份出身,我的下首是同为白身的沈辞,我的对面则是势力相对较弱的临淮王元彧。每个人的身后都站着三个侍女,捧着漱盂、鏖尾、巾帕之物。
没有仔细听范玄向关于每道菜的添油加醋注解,由于他在不停的说话,脸上的肉也因而上下翻动,耀武扬威的炫耀着油脂。
我和哥哥则完全化身刚走出大山的孩子,努力的用乌木镶银的筷子风卷残云。就在这时,渐渐有丝竹之声响起。四方坐席前的帷幔缓缓降下,有数个曼妙的倩影,踩着碎步缓缓出现在舞池里。音乐抑扬顿挫,歌女们也随之变换着步调,好生妖娆。音乐渐渐变得急促,一个披着金银丝翠色纱罗的歌女如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央。即便是帷幕四垂,也挡不住她盈盈如秋水的双眸、雪白的脖颈以及精致脸庞上一抹浓艳的红唇。大抵史书上那些亡国的祸水不过如此。
清河王举起酒樽,嘴里玩味着“云喜”这个名字,不由得说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好名字。”话音未落,便可以看到这个叫云喜的花魁,炽热的眸子死死烙在清河王的脸上。
我下首的沈辞没有听身后素歌的奉劝,执拗的饮酒,缓缓说道:“出自诗经,郑风,风雨。”好好一句话被他拆散成几段。
王爷点头赞许,说道:“云喜,近前来看!”言语里的威势流露无疑。只见得那人儿似娇羞似欣喜的来到清河王身前,端起高几上的酒壶,到王爷身后站定。王爷摇摇头,颇显无奈的笑了。
元悦嘴中颇有微词:“好你个范玄向,金屋藏娇是等着清河王呢。是不是嫌弃本王官小人贱。”这一句话霎时令范玄向脸色刷白。久久未曾言语的元熙调侃道:“汝南切莫生气,人家怎会知道你是喜欢女色。”这句话听起颇为别扭,想到方才在歌舞时,元悦对着我老是莫名其妙的坏笑,心里渐起疑云。听到元熙的话,元悦也不生气,只是朝我又是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笑,
清河王自然不能对众人的胡言乱语置之不理,于是开始对我和沈辞丰富的乐理知识赞扬不已。
沈辞脸色微醺,借着酒力说道:“世人皆知广陵散,而操练此曲者寥寥无几。只因此曲凝结嵇康冤死之恨,弹者伤身。若不是有切肤之恨,恐难奏出此等出神入化之音。王爷嘉技,令人叹服。”
廊柱之后的范玄向朝云喜努了努嘴,云喜便麻利的用纤细的玉手把清河王的酒樽斟满。王爷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笑而不语,
哥哥敏锐的听出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烧炙问道:“当今天下,四海承平,王爷有什么苦恨?”
清河王笑着,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依然不语。
酒过三巡,王爷开口问道:“久闻秀荣鱼裳,箜篌冠绝国内,他日有幸,还望不吝赐教。”
我浅笑望着王爷忧愁的眉头:“待到王爷无世事羁绊,自当为王爷演奏。”
云喜似乎颇为享受为王爷斟酒的时光,否则她怎会一直倒个不停。王爷自然不会推辞,将杯中的佳酿一饮而尽,然后说道:“长恨此身帝王家,却无东风舞天涯。”
不知什么时候范掌柜跳了出来,恨不得伸出所有的大拇指,蹩脚的马屁铺天盖地滚滚而来。不知从哪变戏法似的拿出笔砚,花言巧语道:“难得清河王今日尽欢,不如留下墨宝,供小店供奉,不忘王爷恩泽。”
王爷身旁的云喜早就接过砚台,娇声说道:“奴家有幸,为王爷磨墨。”这一刻我终于理解坐怀不乱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传说。
清河王意兴阑珊的在屏风上挥毫泼墨:
长恨此生帝王家,却无东风舞天涯。
云喜一脸媚态地夸赞着王爷的如法,恨不得把满屏墨色吃入腹中。而那掌柜如获至宝,喜出望外。喧闹中,我看到元彧的那张忧郁侧脸,心事重重。
国人尽知,清河王乃当今天子叔父,先帝托孤重臣,天子仰仗,国之栋梁。举国事物系于一身,难免心力交瘁,力不从心。凡人浮生欢愉的一瞬,对他却遥不可及。
酒足饭饱的回到王府,已是月上柳梢头。云喜自然随众人一同回府,好在一群人并没表现对女色的如饥似渴,以至于她孤零零的站在船后,好生落寞。在目送清河王以及哥哥回房之后,我百无聊赖的在花藤下散步,想着最近发生的一切,思绪如水一般波澜不惊,想起秀容,想起父亲、北乡以及几日没见的桑律还有那一车没来得及吃的糕点。
不知什么时候,月白色衣衫的沈辞出现在我面前。
“女菩萨会弹奏箜篌么?”
“当然。”
“哈哈。”
“你笑什么?”
“我笑我沈辞有生之年还能听到箜篌正音。”
少拿这种不着边际的调调诓我,有几个人在赞美的时候还高扬头颅,目中无人?顿时,有种想替桑律向他讨要饭钱的想法。
就在这时,沈辞一把把我拉下蹲在花层里。我正羞红脸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听见两个侍女窃窃私语。
侍女甲:“王爷走了吗?”
侍女乙环顾了左右,:“刚刚被太后宫里的小太监接走。王爷走时吩咐让用心接待客人,并嘱咐让云喜姑娘住在朗月轩,任何人不得打扰,明日清晨自会回府。”
透过稀疏的花枝,我看到红花映衬下,沈辞愈加白皙的脸。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涌上心头。
两个人再也没有多说一句,消失在偌大王府。
“看来,我们听到不该听到的东西了。”沈辞站起身,狡黠的笑着。一副八卦小王子的模样。
我强作镇静:“清河王深夜进宫,兴许是有军国大事。毕竟当今皇帝年幼,许多政事需要王爷协理裁决,只是寒了热情如火的俏佳人。”
沈辞,笑而不语。
墨染的天空,月亮转过柳梢头。此刻,如此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