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王府坐落在洛阳西郭,俗称“王子坊”的地方。都城的规划者把公子王孙聚集在此地,使得各种浊世佳公子可以时常的宴饮集聚。以至于这里随处可见浓妆艳抹的妇人,百折不挠的渴求公子哥们的垂青。
此刻,我和哥哥就坐在王府花园的石舫上,喝着清酒,看荷花满池,听清朗俊逸的清河王抚琴。王府的侍女也满怀期待,顾盼生辉。就在这时,我看到席间上首那依旧忧郁的身影,正是那日落水被救起后所见的身影。我盯着他足以入画的侧脸,一时入神。哥哥此时也发现了当日的救命恩人,正要起身道谢。只见那男子以指抵唇,示意不要声张,听琴为先。哥哥会意,满脸欢笑的安坐于席。有这么一瞬间,我的眼神遇到他那深邃如深海的眸,只能表面故作镇定,欣赏满园风物,心中早已稍起波澜。从侍女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眼前这人正是“宋玉悲风谁可比,不见阁中临淮王”之句中才学俱佳的临淮王元彧。
随着一阵喝彩声,我的视线被拉回现实。那个被万众国人追崇不止的男子此刻就端坐在水中高台,绛纱朝服,盥手焚香。
屏息,风静云眠;扬手,日照空山。
弦起,一串金石之音在指尖流淌,好似弱柳扶风,月过花溪。轻拢慢捻,起承转合,琴声铮铮,荡于苍天,恰似山峻峰峙,水拱涛奔,时而如黑云压城,时而如喁喁私语。
哥哥放下酒杯,拔起腰中佩剑,在劲郎的乐声中起舞。无论我提醒多少次,哥哥依然不能放弃酒后随性舞蹈的技能。不过,琴声剑舞,别有一番趣味。
琴声犹若江水百折萦回,跌宕不绝。忽然我意识到精妙的乐曲中有了些微的差错,虽然只是一个音符的误差,可已然被我捕捉到。难道哥哥粗犷的民族舞对王爷的感观造成了壮烈的冲击?考虑到这是在众人景仰的王爷宅邸,我还是欲言又止。
琴声依然慷慨激昂,清河王的表情始终如一的清静如水。在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清河王悠然起身,双手合十,礼拜西天,显示着自己虔诚佛教信徒的身份。再观周围听者,无不动容,更有甚者已是梨花带雨花枝乱颤。
这个世上似乎真无公平可言,当一个集才华、品性、容貌于一体的男人再贴上皇帝叔叔、辅政太尉的标签,碰巧又是三十余岁的年龄,造物主的剧本在他这里写的异常圆满。
石舫上早有一人击节叫好,单闻其声,足以平沙落雁。但看这人,脸若雕刻,气宇轩昂,一种纵横捭阖于黄沙战场的气势,与生俱来。即便是端坐于席,也给人豪气干云之感。
哥哥对我耳语:“我料此人身手不凡,不知是否婚娶。”
我白了他一眼,答道:“只要你喜欢,我也不介意再多这一个嫂子。”哥哥一时语塞。
“孤高岑寂,王兄好琴曲。”说话的正是上首落座的临淮王元彧。
“文若言重了,比起你的诗文,我这雕虫之技自然逊色不少。”清河王面带笑意,接过侍女呈送的丝绢,擦拭双手。
“好一个聂政刺秦王。”这时,一个温润清明的声音自水榭后传递而来,船随桨动,一叶兰舟出现在湖心。一袭白衣的玉面男子手执酒樽,立在船首。
望着他微微醉红,俊美绝伦的面庞,心里忽而有些讶异,此人正是沈辞。
清河王灿笑:“沈辞贤弟,一语中的,不愧方家。”
沈辞笑答:“自嵇康后,世上再无广陵散,王爷此曲不禁使人怀想嵇中郎遗风。”
说完,举杯向我和哥哥示意。
他这次的穿扮与上次别无二致,一样的随性洒脱。我出于礼貌的朝他微笑,只见身后站着一个面容清丽的素衣女子和上次出手的青衫男子。虽都是一副侍从打扮,却又是一等一的好模样。
哥哥兴致颇浓的问我:“刚刚王爷弹的曲子唤作什么?”
我答:“广陵散。”
哥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忽然转身又问:“这药治什么症状?”由于市面上流通的许多跌打损伤、补肾安胎的药剂冠以某某散之名,以至于哥哥产生此种误解。
我想了想,注视着哥哥幽蓝色眸子说:“治疗头脑充水。”
心里暗语,哥哥你如此这般和你威武的外表很不协调,好么。
清河王想起了石舫上的我:“鱼裳姑娘精通音律,本王早有耳闻,一心盼着登门拜访,今日得见芳颜,万分有幸。”好一个能说会道的清河王,客套话说的倒也滴水不漏。王爷继续说着:“本王琴技拙劣,一时技痒让姑娘见笑了。望姑娘不吝赐教。”
你投我以桃,我当然报之以李:“方才王爷弹奏的广陵散,气脉游走自如,音韵清朗,音色清畅,音气清峻,足使闻者心清。然而,似乎王爷故意疏漏,让我等听到一处微小的纰缪,请王爷莫怪。”清河王依旧灿笑:“秀荣天女,果然名不虚传。”
只见兰舟上的沈辞抚掌而笑:“女菩萨所指莫非是正声冲冠段,宫调。”
“公子所言正是鱼裳所想,不知王爷有何见教。”
清河王单手背身,深表赞许“二位高才所言极是。自操习广陵散以来,三年有余,然而每到此处,心气郁结,曲调不成令人苦恼。”
沈辞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庄周说,‘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此曲最不平和,外加王爷心事过多,无法琴人合一,内心焦虑往往无法……”话没说完,一头栽倒船内,原来是醉酒了。
清河王对方才沈辞的醉话深以为然。
哥哥问我与沈辞谁的音乐更胜一筹。我看着醉酒的沈辞,笑而不语。
方才那位哥哥的“意中人”开腔问道:“王府来此贵客,还望清河王引见一二。”
清河王抚掌而笑,说道:“南安提醒的对,是孤王一时疏漏。”说罢,便来到我和哥哥席前,开始引见:“这位将军是秀容新任领民酋长尔朱荣,诸王需知这秀容可是我大魏马场,我魏国铁骑之所以所向披靡,尔朱一族功不可没。”紧接着,又转身向我介绍道:“这是尔朱将军的胞妹尔朱鱼裳,新决出的秀容天女。”听到此处,哥哥的“意中人”忽的站起,目不转睛的盯着我和哥哥,久久不语。
“南安,你怎么了?”清河王明显不习惯戎马倥偬的南安此刻的犹豫。
“二位可曾识得北乡公主?”这个被成为南安的男子眸子里充满明亮的希望。
此时我已经大概可以明白这人的身份,只有哥哥还率直的笑:“再熟悉不过,正是我家妻子,不知阁下如何知道她的名号?”
那人听闻后,满心欢喜:“看来将军必是我的姑丈,小王乃是南安王元熙。”我打量着眼前这个人,看来童谣中所吟咏的“南安擒虎恰温酒”并不是空穴来风。
哥哥也开怀大笑:“令尊中山王元英将军,一直备受我秀容人景仰。今日能见亲人,也是莫大的荣幸。”
“父王在时,时常提及姑丈的勇猛以及姑姑的聪慧,可惜多年以来俗务缠身,终未能在秀容相见,这也是父王毕生的遗憾。”元熙说话间,不无感慨。
久久未曾言语的临淮王元彧说道:“王兄莫要遗憾,人生如月,盈缺无定,今日能亲人相见,便是此时最大的幸事。”
清河王颔首道:“没想到,我最欣赏的部族首领和我最看重的王府竟是姻亲。本王着实马虎,忘却了北乡公主当年远嫁秀容是从中山王府,本王实在汗颜。”
此时,一个绛色人影跳上画舫:“清河王日理万机,怎会记起这般家长里短。”说完,寻起果盘中的一个苹果,狠狠咬了一口。
我打量起这个无理之人,绛红圆领窄袖短袍下是瘦削的身躯,肤若凝脂,面若桃瓣,眉眼细长,阳光下璀璨夺目的束发金冠束不住肆意蔓延的风流韵致。清河王府素来没有等闲之人,想到这时,这人的身份,我亦猜的八九不离十。
“好你一个汝南,又在抱怨本王不是。”清河王无奈的笑着。
“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他在嘴里嘟囔者,眼神无精打采地打量着这周围的一切。看到我时,他不禁面露欣喜,张扬地说道:“这个后生颇是俊俏。”他的眼神里满是复杂,令我不自然之感油然而生,顿时脊背处似有凉风肆虐。
一旁的元熙赶紧提醒:“元悦不得无礼,这可是我家亲戚。”
看来我所猜测的并未出错,此人正是“人说汝南唯倜傥”的汝南王元悦。如此看来,此人确实风流不羁。
元悦白了元熙一眼:“亲戚就不能看了?我看俊俏之人还有错吗?说得好像看了你这般粗糙汉子一般。”
汝南王的一席话听得我先是一愣,接着便勉强跟着众人大笑起来。看来此人,真的是非同寻常。
清河王此时心情大好,对着不远处垂首而立的侍卫首领喊:“韩文殊,准备舟船,我要夜宴诸王及嘉宾。”
一场诸王间的游戏,就在这广陵散余音中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