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入梦。
寒月连江。
男孩，手执竹竿当作竹马，在前面兴致勃勃的跑着。女孩提着装着青梅的篮子，在后面如何都追不上。
女孩觉得有些累了，气喘吁吁停下来，拿起两颗梅子塞进嘴里。一不留神，男孩没了踪影。女孩四处张望着，眼睛里满是焦急。就在这时，一个冰凉的有些毛绒的东西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脖子上。女孩吓得尖叫着跳了起来，青梅洒了一地。男孩大笑着出现，原来那只在女孩脖子上的蝉是他放的。女孩不由分数地捡起花篮，朝男孩脸上狠狠掷去。同样伴随一声尖叫，只见男孩捂着脸蹲下，见到有鲜血从男孩的眉眼流下，女孩瞬间哭的梨花带雨。
远远有宫女朝这边跑来，伴随着尖叫:“殿下，殿下……”“鱼裳，你是活够了吗？”我蹲在角落里，眼泪一颗颗大滴的落下。
在充尔的斥责声中惊醒，发现红烛烧尽，晨曦越窗。手边是半合的《步虚辞》，原来，又是一场惊梦。一切习以为常，只记得男孩眉眼的模样。
走出居住的小院的时候，正见韩文殊朝我走来，满是胡茬的脸，面露喜色。碰巧院子里的海棠树上，有一只喜鹊在啼鸣。
原来，是一纸诏书。在王府安心的享了几日荣华后，终于等到了天子召见。
王爷专门授意教习侍女临时教导我和哥哥繁琐的宫廷礼节。再次见到王爷又是一般风范，身着一袭绣绿流云纹紫色蟒袍，发丝用南疆送来的无暇玉冠束起。举手投足间，尽是风仪。只是，不怒自威的脸庞上有些许疲态。
哥哥问清河王：“这次非要进宫不可吗？”
清河王笑了起来，拍着哥哥的肩膀：“哈哈！难道堂堂秀容酋长怯懦了不成？此次进宫是天子钦点，必然要去。贤弟休要担心，本王自会与你们同去，定不会有任何差池。”
“怯懦？秀容的汉子怎会怯懦？我只是……”
哥哥张口，欲言又止。
我问沈辞：“你同我们一起进宫么？”
沈辞笑着，这笑容颇有点风流少年的轻佻，明媚的眼神从王爷身上一扫而过：“承蒙王爷恩典，辞得以以布衣之身寄居王府。如今怎敢造次拜谒神宫？”
说的一脸无辜，冠冕堂皇。
说实话，沈辞方才的笑令我心中小鹿乱撞。我定了定心神，故意讥讽道“不去便是不去，皇帝不给你官做，你便不去他家，文人好大的脾气。”
沈辞笑道：“鱼裳姑娘言重了。只是自古以来，出入宫廷都有明文规章，在下若去着实不合制度。切莫因为在下，多了对文士的偏见。”
清河王点头，深表赞许：沈辞贤弟所言极是，即便是本王也需奉诏进宫。以贤弟才识，登天子朝堂，指日可待。”
心里失落，看来指望“野史小王子”深挖太后花边故事的想法落空了。
我抬头望着沈辞，猛然间发现，他的眉眼深处，一处玫红的心形疤痕。一刹那，怦然心动。
午后，我换上了王府预备的女装。
当我手提薄纱绮罗裙在王府逍遥自在时，平日里那些爱慕我的侍女无一不露出讶异非常的神色，倒是那些称兄道弟的侍卫无一不躲在墙角偷看，窃窃私语。
不知为什么，我一心想着把衣袍穿给沈辞看。可寻了一阵不见他的踪影，心里难掩失落，就像一个丢失荷包的孩子。
时辰已至，我只得和哥哥跟在清河王身后，学着宫人的模样，迈着蹩脚的碎步走进了皇宫。八名头插银钗，上着交领广袖襦衫，下着及地长裙，足蹬笏头履的宫娥在前方引路，好一片广袖飘浮。又是一片富丽堂皇到水缸都贴满金箔的宫阙，到处都是闪眼的黄。
偌大的皇宫昭显着这个时代的盛大气象，空旷的殿前广场，时而有金甲金盔的武士列队走过，时而有捧着各色捧盒的宫娥鱼贯而出。清河王气定神闲的走着，所到之处，无论是虎背熊腰的将士还是丰盈窈窕的宫娥，都敬畏地行礼，自有一番气派。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苔藓成斑，藤萝掩映的羊肠小径。只见佳木葱茏，奇花闪灼。透过镜面白石的题跋，知道这里正是后妃们娱乐的西林园。
迎面而见一个面色惨白的宫女，被两个威武的军士架向宫门外。他们身后一个中年宫女模样的人依旧在咬牙切齿：“小蹄子夜里不好好当值，乱听胡闹，死有余辜。”看那宫女分明只有十五六岁，我望向清河王，俊美的脸庞如水般平静。
黄门引领我们朝不远处的亭子行三叩九拜之礼。
我在地上久久跪着，期待着传说中的那句“平身”。我微微地抬眼，只见胖乎乎的小皇帝撒娇的转向珠帘后，“母后，我可以出去玩了吗？”也没听到帘内之人有任何吩咐，小皇帝便提着有些肥大的金丝银线龙袍，兴冲冲的朝花园跑去，跑到清河王身前时，不忘做了个鬼脸，笑声说道：“皇叔早。”清河王脸上一抹沉稳的笑，毕恭毕敬的作揖。目送，小皇帝远去，身后跟着一阵慌张的太监宫女。由此可见，皇帝是一个不限年龄，不限经验，有着丰厚薪资报酬的不讲理职业。
我小心瞥着珠帘后，影影绰绰。看来此次真正召我们进宫的正是帝国的实际当权者，胡灵太后。
关于太后，我没听说太多的传说。毕竟百姓议论和皇字有关系的人，被官吏捉到，都是论罪当诛的，再大嘴的人也会珍惜让嘴多活一天的机会。我只知道，说书先生背地讲过，胡灵太后丽质妖娆，人间尤物。
灵太后朱唇暗启，近乎慵懒的语调：“原来是清河来了。”
清河王上前一步，拱手达道：“回禀太后，正是清河。特来引见秀容领民酋长尔朱荣及其胞妹尔朱鱼裳，目睹天颜。”
“哦。”灵太后似乎来了兴致，
清河王给哥哥使了一个眼色，哥哥这才僵硬的行礼：“秀荣领民酋长”哥哥意外的顿了一下，不知是否是紧张的缘故，好一会儿“尔朱荣参见太后”几个字才从这个威武的汉子口中一字一字的蹦出。
天生对音律的敏锐以至于我甚至可以听出，哥哥话语后藏有的某种情绪，只是一时无法参透。
“尔朱新兴老将军，近来身体可好？”
“父亲每日食肉斤半，烈酒半瓮，身体好的很。”
听到这，灵太后笑了起来，宛若清风吹荷：“想我大魏逐鹿中原，鼎立华夏，全赖我鲜卑铁骑。而这数以万计的金戈铁马又赖秀荣尔朱一家，老将军身体好是社稷之福呐！”
哥哥倨傲的抬起头，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只见台阶之上一短小身影显现：“大胆莽夫，太后如此高抬尔等，你一牧马之奴怎敢如此放肆无理？”每日见着清河、元彧、沈辞还有哥哥一众美色的我，看到不远处这个面色昏黄，长相普通的人说不出来的反感。
一个尖细的声音结果话端：“叉将军休要生气，这尔朱家出身荒野，不知礼法，也是可以理解的，莫要与之为难。”单只是这声音就足以令人作呕，他白净的脸上满是自得。
哥哥霎时剑眉倒竖，我一手拉住奋身欲起的哥哥。
元叉呵斥道“尔朱荣，你想图谋不轨吗？”
那个白胖的中年老男人佯装上前去拦“王爷，这可使不得。我听说尔朱酋长善舞，我想他一定是想舞一曲，来助太后游园之兴吧！”
哥哥双拳紧握，眼看就要爆发。我急上前一步答道：“谢王爷赐我尔朱家牧马奴的称号，我尔朱为国尽忠几代，首次得到皇家封号，莫大荣耀。有我大魏骑兵无往不利，纵使牧马执辔，我等也义不容辞。为国家长远计，尔朱一家这牧马奴当的舒坦。只是这些微薄之力，自然不能入一些高居庙堂，盖世功绩的王公大臣的法眼。”
我转身朝着面容渐变的白胖老男人，继续说道：“这位大人说尔朱荣善舞，若只是起舞必定乏味，我听大人音色独特，声如银铃。想必唱起曲来，妇人也甘拜下风。不知贱民今日是否有幸，听闻这人间难得之曲。”
久居边塞的我根本不知这令人作呕的男人，居然是书中经常提及的宦官。只见他白净的脸泛起了绿晕。
“信口雌黄，一派胡言。”老男人恨恨地甩出几个字来。
身旁的哥哥也转怒为笑，颇为神气的看着我。
这时候，元叉满脸杀气：“左右侍卫速把这无礼狂妄之徒拿下。”
这么轻易就动了杀气，气量真是小，我飞速的在脑海里盘算着逃跑避难的计划。
清河王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响起：“我看无礼的不是尔朱兄妹，而是另有其人吧。本王还想请教，这禁宫侍卫几时要听命于你王了？”寥寥数语，说的云淡风轻，说完便斟了一杯酒，递与哥哥。
此时，珠帘渐渐卷起。
“宫里许久都没有今日这般热闹，孤甚是欢喜！”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想象万人景仰的胡灵太后是否有严重的精神问题，当真的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午后的阳光下，我看清了她精致的脸。一张看似永远豆蔻年华般的脸。
几案旁，褐釉香薰慢慢升腾起缕缕幽香，盖顶雕有一只云雀，亭亭玉立，眺望远方。灵太后缓缓的说：“众卿皆是国之柱石，应当相互体恤，忠君报国才是。”
话音未落，清河王、元叉以及白胖中年男子都拜倒在地，齐呼“臣等谨遵太后之命。”动作、语言整齐划一，我不由得一边深深叹服朝廷大臣的表演功底。一边感慨类似哥哥这种粗人，很难在这种环境里成为潜力股。
我坐在台下，可以偷偷瞥见灵太后长时间停留在哥哥身上的目光。最终，她还是选择和我交谈。
她在嘴里反复念叨“鱼裳”，笑吟吟的目光在我的身上不住的打量。这是在变相非礼我吗？如果是在秀容，我一定会把她拉近双塔寺，跪在佛前忏悔三天三夜。
灵太后若无其事的说着：“世人传言秀容天女才貌兼得，今日所见证实传言非虚。大有曹子建所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风姿。”
霎时间，王公大臣以及宦官宫娥都齐刷刷地朝我望来。自负如我，虽然我觉得灵太后的话有那么一丁点夸大。但是，一齐投来的目光让我仍有些许不自然。
哥哥此时愈加神气：“我这妹妹如若生为男儿，必是清河王般旷世英才。”言语里满是我投胎出错的可惜。
灵太后笑道：“尔朱将军此言差矣，女子有何不好。孤今生所做，多少男儿也未能比拟。”
又是一阵山呼：“太后功德无量，臣等惭愧。”我看着拜倒在台阶之下的臣仆们，觉得滑稽可笑。哥哥小声嘀咕：“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成为太后。”
灵太后依旧说道：“下月将至三年一度的音律大典，又恰逢孤的生辰。这件事就交给元叉和鱼裳来做吧，清河你说可好？”
在众人的错愕中，清河依旧波澜不惊：“谨遵太后恩旨。”并示意让我领旨谢恩。
召见在又一次山呼中结束。我和哥哥由宫中的小黄门引领出宫。至于清河王，被太后以国事相商留下。
我回首望去，巍峨的宫群里，有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眸，向着哥哥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