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飞鸟没有想要停下的意思,继续飞着。蔺华如眼神淡漠,似是全然忘记了自己还在雪中走动,大概是她早就处在麻木的边缘了。“即使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想要知晓吧?”她这样想着,嘴角有不明显的笑意,心里又是一阵恶寒。
风是狂傲的暴君,恨不能让所有人都臣服。风里的她很狼狈,眼神却坚毅冰冷得让人心疼。她走得越来越吃力,一些记忆开始夹杂在雪中,一并向她袭来。在寒冷的时候,人回想起来的记忆片段竟然都是温暖的呢。如此强大的本能。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是头顶的天空似乎渐渐暗下来了。白色的飞鸟都在一个白色的建筑上落下来,一个个小心地梳理着羽毛。白色的飞鸟、白色的建筑,还有白色的雪,几乎都要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没什么具体的界限。快到了,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了。蔺华如的眼里放出热切的光,脸上有了生气,漫天的飞雪在那时候也变得可爱起来。
待靠近了那个白色建筑之后,蔺华如微微松了口气。本来虚无缥缈的东西突然真实地展现在眼前,那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美妙。白色建筑在雪中显得仙气缭绕,甚是通透,加上水晶匾额上“云湮宫”三个大字,更添了几分神秘。蔺华如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并不想在外面细看。因为,里面有一样更令她好奇的东西。
顾不得身体上的不适,蔺华如抬脚就走了进去。云湮宫内安静得可怕,如果没有蔺华如的呼吸声和脚步声,里面应该可以称得上是一片死寂了吧?这种气氛将人包裹在其中,让人觉得压抑气郁,加上不可名状的诡异,甚是令人毛骨悚然。蔺华如不禁小心起来,以躲开潜藏的危险。她的状态比之先前,已有些许改观。在雪中艰难行走之时,眼睛的每一个细小的角落都流转着白色的光,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将要被那片白色所埋葬。而现在置身于云湮宫内,因为多见到了几种颜色,感觉一切都生动了太多。果然还是繁杂众多的色彩才能不给人那么累的感受,任何事物一旦纯粹到极致,便是致命的痛楚。
云湮宫内皆铺有鲜红的地毯,上面隐隐约约似有花纹,蹲下身用手指勾勒那花纹,竟连成一朵花的形状。这种花名叫曳璃花,传闻中,此花只有在至寒至静之处才能生长,开花之前通体乳白,开花之后变为晶莹的透明色,每片花瓣皆像利刃的形状,濒死垂危者将其花瓣善加利用,即可获得重生,但还需要诸多事物的辅助,很多人穷尽一生也未能求得长寿重生,反而因此疯癫成狂,快速地耗尽了原本有限的生命。但再多血淋淋的例子也不足以斩断人的贪欲和对长寿重生的向往,仍然有太多的人为此前赴后继,其中自然也不乏为情为义而尝试此法的,只是代价未免沉重。
蔺华如用苍白冰冷的手指在花的图案上轻轻摩挲着,表情变得难以捉摸。她站起身来,往前慢慢走着。放眼望去,红毯延伸到看不见尽头的地方,而她,是这孤寂红毯上的一个过客,灿烂的点缀。宫内的背景是浅浅的白色夹杂着明黄色,宫殿的顶部布满了透明晶莹却又尖利可怖的冰条,乍看之下还有难以忽略的美感,但看着看着就变成另一番味道。那些悬于高处的冰条好像下一秒就会下落,扎过它们下坠过程中遇到的任何物体,毫不留情。只要再多看一会,就不免想要找个地方躲避,毕竟不能预料的东西总会带来或多或少的惶恐。她努力使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压抑来自内心深处的不安。红毯很长,执念很长,妖冶的红色像最烈的火焰一般,匍匐在地上缓缓翻腾,燃起希望又燃尽希望。
就这样走了很久,周围的温度也随之变低。眼前的雾气越聚越浓,夹带着三分醉人的气味。这醉人并非是指气味好闻,而是指此种气味有乱人心神的作用。人若是吸入了这种气味,不多时便会产生幻觉,若不能从幻觉中及时走出来,结局自然逃不过一个“死”字。蔺华如的视线愈加模糊不清,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有些散乱的墨色长发被雾气洇湿,前额的头发是一绺一绺的模样,此时的她美得有些柔弱,但她眼底的倔强让人只想远远守护,不敢过分接近。她伸出手指,使劲地揉着眼睛,想提起精神,哪怕一丝一毫也好,恍惚中,似乎有一个红色的身影从眼前闪过,再想用力仔细看清之时,却什么都没有。强撑着走了一段距离,脚步开始有些踉跄。“我还不能放弃,既然来到此地,就一定要做些什么才是。”蔺华如用残存的意志恨恨地想着。
该来的终究会来,幻觉侵入人的每一根神经。幻觉诡艳,因为它能将最想见到的场景铺陈在眼前,像是拉开帷幕,往事的戏就浮现脑海;幻觉也残酷,因为它只是温暖的假象,醒后痛感更甚,锥心蚀骨。她纵有再多傲骨,却也不过一介凡人,敌不过强大的幻觉,尤其是在没有任何外物帮助的情况下。眼皮被反复揉过,有些发红,眼眶酸涩,闭上眼睑之后,滚烫的眼泪不自觉渗出。再睁开眼的时候,竟看见那个她思念很久的人,虽然内心有个声音不断提醒自己那是假的,但是沉溺只在弹指一瞬。雾气里的人正看着蔺华如,那温润平静的脸缀上无邪的笑,灵眸若有水光。蔺华如一动不动,她害怕那个身影倏忽即逝,她想让他多停留一会。她的一些情绪在长久压抑后终于慢慢决堤,嘴唇微微地翕动着,眼底升腾起与冰冷有别的东西,她良久才轻轻吐出那两个字——秦洌。微不可闻的两个字,跨过被冰冻的时间,流过被冰封的记忆,绝尘而来。那个人像是什么都听不见,雾气中独自安静着。蔺华如挪动着脚步,屏住呼吸,往那个人身边走去。她看见他展开双臂,似要拥她入怀,她的泪水在眼眶打转,一片怆然。渐渐靠近了那人,靠在他胸前,没有温度传来。蔺华如眼眸低垂,迅速自袖中拿出匕首,明晃晃的光从眼前闪过,刺进了自己正依偎着的那个熟悉的身体。那身体顷刻间化为雾气,在匕首上缠绕成薄薄的一层冰。蔺华如闭紧了双眼,原本在眼眶打转的泪水不受控制地落到地上,在红毯上砸出一个湿湿的水印,近乎残忍的美。原来亲手杀掉自己喜欢的人只需要用一滴泪坠落的时间,但如果不知道那个人是假的,那该用多长时间才能下得了手,一个时辰?一天?一个月?还是一生?她不敢假设。
再往前走,带着不敢放下的防备。红毯的尽头是一堵花墙,墙面被樱花和冰霜覆盖,看起来坚硬无比。蔺华如用手指在墙上敲了几下,墙的背后应该是空的,可能是房间或是别的什么吧!只是眼前的这堵墙横在面前,怎么进去是个棘手的问题。在这堵花墙面前来来回回地看,在墙上敲敲打打,没有发现什么机关,也没有发现缝隙一类的东西。突然,蔺华如想起了什么,原本苍白虚弱到没有血色的脸有了喜色。她毫不迟疑,拿出匕首,在胳膊上划拉出一道口子,血汩汩涌出,疼痛的感觉很清晰,浑身的感官在一刻之间全部苏醒。她将伤口贴在墙面上,伤口的疼痛和墙面的冰冷恣意凌虐她的身体。果不其然,她的想法是对的。随着血液渗入一分,花墙上的樱花就艳上一分,嗜血之花倒真是名实相符。只是,樱花愈是鲜活,蔺华如的生命就愈是处在消亡的边缘,她嘴唇上的血色慢慢变淡,终于变得惨白如纸,她眉头紧蹙,汗珠从脸上滑落,脆弱得像风中的落叶。血液一点一点流失很多之后,花墙豁然裂开,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蔺华如拖着本就孱弱的身体走了进去,只是自己陷于此种境地未免凶险,不知何时会倒下。
往那个看似密闭的小空间里探进去半个身子,明亮的光流了出来,光源像是从某个地方流泻出来,而后慢慢发散。密闭的石室在光芒的晕染下少了几分幽森恐怖,明亮总比黑暗要好上很多。蔺华如抬脚走进去,因为失血过多,有些颤颤巍巍站不稳,只好用手贴着石壁,以石壁作为支撑,朝着光源走去。光源在重重帘幕之内,一层一层掀开那帘幕也是极危险和极欣喜的,帘幕之后既可能是凶险,又可能是惊喜。
“从进来到现在,应该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吧!今日不管是龙潭虎穴,我都要闯闯看。”说着便掀开了一层帘幕,紧接着,两层、三层……越是往后,光越是强烈。近了、近了……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一把扯开了最后一层帘幕。蔺华如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失神:一人多高的石柱上,一颗流月珠安静地躺在鎏金锦盒中,掩不住的光华。她轻轻拿起那颗温润清凉的珠子,收进囊中,但珠子被拿走的瞬间,机关随之启动,登时锦盒的底部射出了许多细如发丝的针。蔺华如虽反应及时,但还是被其中两根针划伤了面颊,细小的伤口里沁出点点血液,除了有些麻麻痒痒的疼以外,似乎并无大碍。遂拿了珠子,在石室之内寻找可能存在的出口。借着流月珠的光,石室就像是暴露在眼前的脱光了衣服的女子,你感觉她是可以一览无遗的,但她同时亦是神秘难测的。蔺华如不放过每一个角落,只管睁大了眼睛去看,她恨不得自己全身都长满眼睛才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有成百上千的眼睛也无妨,下得功夫多自然会有回报。石室中有一方圆桌,整间石室只有圆桌下方铺有一小块地毯,扯过那块毯子,见到被覆盖的地面上有一圆形凹槽,大小等同流月珠。有些不舍地将流月珠置于其中,石室的一面墙壁便瞬间打开。里面像是仙境一般。瀑布寒潭,晴空飞鸟,天上下着花瓣雨,落在地上、树上……还落在人的肩头上。稀疏的几棵樱花树旁,有一男一女,仅仅是看一眼背影,也觉得美若谪仙。男子鬓发如墨,一袭白色长衣,清雅文弱,白皙纤长的手指在玉笛上慢慢变换位置;而那女子上身着粉色衣衫,下身着一袭妃色长裙,黑中有白的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轻轻绾在身后,她端坐在男子旁边的木凳上,应是在抚琴。笛声和琴声丝丝入扣,缠绵动人,似有无尽的萧索肃杀之意。
蔺华如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地面上有焦黑色的樱树树枝,脚踩在上面嘎吱作响,树枝上覆有薄薄的一层樱花,虬曲焦黑的树枝和艳丽哀伤的花,像是在暗示什么。她每走一步,脚下就会有或大或小的声响,但让她奇怪的是,不管那声响如何清脆清晰,那一男一女始终没有回过头,仿佛有什么结界一样的东西横在几个人中间,感受变得迟钝。
待靠近了那两人之后,男子放下玉笛,女子的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男子缓缓转过头,漆黑如夜的瞳孔里满是平静,嘴角勾起微微的弧度。“阿宇!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蔺华如的脸上写满了惊讶,话也说得有些支支吾吾,而这样的反应似乎早就在男子的意料之中。男子微垂着眼眸,眼底有悲伤划过,“你到底还是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不会来了,看来只是我们想得太美……”说罢又是一阵苦笑。旁边的女子突然站起身,凌厉之气在她周身很轻易地散开,“阿宇,别跟她废话,你难道真要为了你口中所谓的大义而放弃你自己吗?不会很可笑吗?”站在女子身前的男子,在漫天飞花的映衬下显得落寞异常。半晌才开口道:“依斐,你够了,我们得到的还不够多么?难道我们也要想那些人一样,为了无尽的贪念而死吗?”蔺华如在一旁听着,不明所以,云里雾里。
女子的情绪愈加激动,脸上杀意更甚,“那我呢?我怎么办?难道我对你来说就这么无足轻重吗?”阿宇的眉头拧在一起,说不出的怜惜和不忍。只是,因为站在依斐的身前,他的所有表情都无法让依斐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