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公子穿着白色纺绸长衫,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来到外婆家王家墩王家染坊的时候,巴水河畔的春天深了,很张扬很明亮,风化着阳光,满河畈的禾稼一齐发出快意的呻吟。
熊公子将马系在染坊门前的那棵年轻挺拔的杨树上,那匹白马就朝天啸了一声,杨柳林子里的鸟儿们惊飞了,一阵云似的起。
熊公子系了马,并不进染坊,径直朝河边走。风摆着他的雪白的纱绸长衫,好一个雄姿英发的样子。熊公子撩起雪白长衫的下摆,用一只手提着,急急地走。
就与靛几十四年前到他家的时候那样,他脚下雪白的千层鞋的底,腾在沙路上,像两只低飞觅鱼的河鸥儿。生命仿佛有约似的,熊公子鬼使神差地来到河水线上,风漾着河水,水里金黄的沙粒鱼籽般随着河水流动。
熊公子站在那里,一张意气风发的脸,闪耀着春日的阳光,他就像婴儿般空轻地笑。这样的感觉人生没有几回。
熊公子在那里呼了一声:“靛儿,我来了!”
那时候汰布的靛儿听见了喊声,从伸到河心的木跳上站了起来。她知道谁来了,就像熊公子听到汪公子说她不是哑巴浑身颤抖时那样靛儿浑身颤抖起来。木跳上的靛儿并不转过身来,背对着熊公子,那浑圆的腰肢和腰标的辫子曲动如蛇。
熊公子说:“靛儿,你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
靛儿说:“我知道我背后是谁。”
熊公子兴高采烈地说:“你知道他要来吗?”
靛儿说:“我知道他要来。”
熊公子问:“为什么?”
靛儿说:“因为我不是哑巴。”
熊公子说:“好个靛儿,你骗了我十四年啦!”
靛儿叹了一口气说:“是骗吗?”
熊公子说:“我说错了吗?”
靛儿说:“熊家的大相公怎么会错呢?骗?你骗十四年试试?”
熊公子说:“我一天就不能。”
靛儿说:“那你说什么骟?”
熊公子就低着头默不做声。
那时候河风拂着两岸青山,河水顺着青山流。河边一片原始的静。黛色无边,蒸着雾里的天地。
熊公子问靛儿:“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靛儿说:“我当然知道你要来。你是熊家的子弟?我是佃户家的女儿?你是十四年前见我掐我的脸先要我笑后要我哭的人。这时候你不来谁来?这时候你若不来那才怪!”
熊公子说:“我那时候不懂事。”
靛儿说:“不,你那时候就懂事。”
熊公子听了靛儿的话,轻声地笑了。那笑像春天河畈里禾稼滋润了,滋滋的一片拨节声。
靛儿转过身来,眼睛定着熊公子,问:“我问你,你来做什么?”
熊公子挽着长衫的袖子,说:“我来做什么你应该知道的!”
靛儿说:“我不知道。”
熊公子大声说:“我来我要你嫁给我!”
靛儿打量着站在水线上的熊公子说:“你说什么?你要?哈,你以为你要你就能吗?”
熊公子说:“我想你会嫁给我的。”
靛儿审视着熊公子,说:“我嫁给你!凭什么?不错。你人生得风流,你家又有万贯的家财,你想得到手的东西,没有得不到手的。但就是凭这些吗?”
熊公子说:“你还要什么?你说。”
靛儿笑了,靛儿的笑像陡起的河风,吹得漫天的扬花柳絮翻卷不赢。靛儿笑得喘不气来。
靛儿喘着说:“亏你父说你家是楚王的后代,亏你父说你家是不以规矩不成方圆的大户人家,亏你的父亲说你家做事,事事讲规矩!原来楚王的后代也不过如此!我看你的书也是白读了一场的。我要什么?你说能算数吗?从古到今儿女的婚姻人事,不是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吗?你熊家凡事讲究规矩,你熊家有熊家的规矩,我王家未必就没有王家的规矩吗?”
熊公子嗫嚅了,嘴角抽搐着,满脸通红。
熊公子搓着手,说:“那你要我怎么的才好?”
靛儿说:“这用得上问我吗?人生下地,是有根底的。我靛儿站在这河心的木跳上不是孤零的,我靛儿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生我养我的父母。”
熊公子急得直叫唤:“那……,那……”
靛儿说:“那个什么?今天你来了,你就得按我们王家的规矩办!”
熊公子:“靛儿,用得上那么多麻烦吗?你答应就要得。”
靛儿沉下脸,说:“熊公子,你以为我是一朵花,你来一摘,就能摘到手。你也太小看我们王家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刚才我听见马叫,我就知道你把马系在我家染坊的大门口的杨树上是不是?你系了你的马,就直奔我来是不是?你想你一来,我就会答应你的是不是?”
熊公子说不出话来。
靛儿说:“你来了不错。但是你一来就错了地方。”
柳林里一对喳嘴鸟,一只叫:“喳!”一个叫:“错!”
靛儿就不理熊公子。
靛儿挑起木桶从河心木跳上站起来,扁担上肩,悠悠地挑着走。走过裸石的河滩,翻上青艾的河堤。
熊公子跟在靛儿的后面。靛儿走到染坊的大门口,放了木桶,对染坊里高喊一声:“俺爹俺娘,有客来!”
外婆的娘走出染坊的门,问靛儿:“女儿,谁个客?”
靛儿抖着手中的出晒的布,朝高大的木架子上抛,大声说:“娘,贵客!”
外婆用抹衣揩着手说:“那个贵客?”
靛儿抖着布对熊公子说:“你不是找我爹我娘有事吗?你找我爹我娘有什么事你就说。”
外婆的娘见是熊公子来了,就笑,怪自家的女儿不懂事。
外婆的娘对靛儿说:“快进屋坐,哪有有事站在外面说的?”
靛儿笑着对娘说:“娘,放心,不碍的。咱家的租钱交了,熊公子今天不是来催租的。”
靛儿问熊公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熊公子讪笑着,说:“是,是,你说对。”
高高的晒布架上,被靛儿晒满了布。那些染了的蓝布青布,在河风里飘曳起漫天的颜色。
外婆的娘讷讷地站在门口,请熊公子进染坊去坐。
那时候的熊公子不敢进去,一双眼睛看着晒布的靛儿。
靛儿就笑,对熊公子说:“俺娘叫你进去,你就进去。”
熊公子怯,对靛儿说:“我等你一路去。”
靛儿大笑起来。靛儿对熊公子说:“你只有这大个胆啊?”
熊公子脸红了,说:“我……,我只有这大个胆……”
靛儿晒完了布,在抹衣上揩净了手上的水,说:“那好吧!你是贵客,让我进去按贵客的规矩铺排了,再接你进门。”
靛儿进染坊,把熊公子来的目的和怎样的接待对爹和娘说了。
外婆的娘对靛儿说:“女儿,你莫乱来。他不比旁人,他是东家的公子。”
靛儿说:“娘,女儿不是大了吗?女儿不是再也不能装哑了吗?女儿既然大了再也不能装哑了,你就听女儿的,按咱们王家的规矩办。”
外婆的父亲兴奋了,两眼里放射出幸福的光芒。
外婆的父亲嗡声嗡气地说:“对!靛儿,他熊家的事他按他熊家的规矩办,咱们王家的事按咱王家的规矩办。”
靛儿说:“咱又不是求他家,是他来求咱家。女儿是二老养大的,王家女儿的事当然要按王家的规矩办。”
外婆的娘那时候叹了一口气,说:“老话说,女人娘难做。我随你们爷儿俩。”
外婆说:“娘,咱王家的规矩不能破。”
外婆扫净了堂屋。靛儿将桌掎摆顺了,抹干净了。外婆的娘洗洁净了茶具,泡了茶。外婆的父亲丢下手头的活儿不做,在堂屋当中的椅子上坐了。
靛儿看了,一切合了王家的规矩,就叫她姐出门去请熊公子进来。
外婆出门对熊公子说:“客,进去坐。”
熊公子进门来,靛儿并不避。巴河边的风俗有人上门提亲女是要回避的。但靛儿不回避。靛儿挨娘坐了,揽着她娘的肩。
熊公子进门后,外婆就开口问熊公子。
外婆说:“请问熊家公子,自从我王家与你熊家订了契约后,十几年来你贵脚不踏我王家的贱地。今天你来怕是有事?”
熊公子说:“我……来……,是有事……”
外婆问熊公子:“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
熊公子头说:“今天我来是向靛儿求婚的。”
外婆一笑,说:“果然是熊家公子,直人快语。既然是来求婚的,那就是小一辈的人,按我们王家的规矩,小一辈的人,头一次来不能坐。”
熊公子说:“不坐。”
外婆说:“这是咱们王家的规矩,想坐也不能坐。你若是想不通,趁早改变主意,那你就是东家的公子,请坐。”
熊公子说:“我是来求婚的。不坐。”
外婆粗糙地笑了一声,说:“我是靛儿她姐。你先叫一声姐我听听。”
熊公子开口叫了一声:“姐。”
外婆听了,说:“这还差不多。”
这时候挨着娘坐的靛儿开口了。
靛儿对熊公子说:“我们王家有个规矩,上门求婚要跪下去先磕个头。”
这时候熊公子抬头看着靛儿,脸飞红云的靛儿美丽得让熊公子惊呆了。在美丽的靛儿面前,熊公子自觉形秽了。熊公子浑身颤抖起来,感觉到了美丽的恐惧。
熊公子口干舌渴,他心里暗暗惊奇:“往日里我怎么没有这样的恐惧呢?原来人世间还存在着这样个恐惧啊!”
熊公子被他的发现激动起来:“人世间原来有如此美丽的恐惧啊!我此时不跪什么时候跪昵?”
熊公子撩起长衫,“叭”地一声跪在堂屋里跪下了,双掌撑着,额头着地磕了个响头。
外婆的父亲和外婆的娘赶紧上前扶起熊公子。熊公子的额头仁磕起了一个红印子。
外婆倒茶给熊公子喝,熊公子咧嘴一笑,接在手里。
靛儿站起身来。
靛儿说:“熊公子,今天你到我家来求婚,带来了什么聘礼?”
熊公子精神抖擞起来。熊公子从袖子里拿出外婆租地的那张契约,双手举到头顶上,递给坐在堂屋桌上方外婆的父亲。
熊公子说:“我没带别的东西。我从我父亲那里要来了这张契约,权当聘礼。”
靛儿把熊公子递上的契约,接在手里,笑了。
靛儿说:“熊公子这是你的东西吗?这是你家祖传的东西啊!你父亲今天给你这个东西做什么?我们王家今天要挑的不是这个。”
熊公子说:“那你们要挑的是什么?”
靛儿说:“我们王家今天要挑的是人。”
熊公子说:“我难道不是人吗?”
靛儿说:“熊公子,难得你这一片诚心。俺靛儿是个做吃讨吃庄户人家的女儿,拐不倒那些弯儿,我也大了,再也不会装哑了,说我终身不嫁是句假话。实话对你说了,我要嫁,但我要依我们王家祖传的规矩嫁。你看我的父母只生两个女儿,我和我姐。按照我们王家的规矩,没有兄弟,大姐嫁出去,妹妹招女婿上门,继祖业和香烟。若有人愿来做上门女婿,不要聘礼,改姓空人来。你能做到吗?我看你做不到的。我看你在你们熊家山珍海味,穿绸摆缎过你公子的舒服日子算了。你到我们王家来干什么?别开玩笑了!”
外婆的父亲认真地对熊公子说:“熊公子,咱靛儿说的话是真的。依我王家的规矩你做不到的。我们忙还要做事没有工夫陪你了。你回去吧。”
熊公子被激怒了。
熊公子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说:“我为什么不能做到?我熊某想做什么,什么做不到?不就是改姓吗?不就是到你家来吗?”
外婆的父母忧心忡忡的。
外婆的父亲对熊公子说:“熊公子,这不是儿戏的事。这是人生在世的大事情。你不要赌气。你父亲不会答应你的。这怎么做得到呢?你父亲也只有这一个儿子的。”
熊公子仰天惨笑,说:“你以为我愿做他的儿吗?你以为我愿过那样的日子吗?我早就烦透了!”
熊公子转身对靛儿说:“我托了一场人生的,在人面前被人看不中,那我还是人吗?那我还活它做什么?你们等着吧!”
熊公子转身就出门,解开系在杨树上的白马,飞身上马,扬一鞭,飞驰而去。
外婆的父亲见事闹真了,彼时急得暗哑地哭出声来。
靛儿恼了,对父亲说:“你哭个什么?谁叫你和娘要生我?生下地又不溺死我?话放出去了,不这样怎么样?咱说不说是咱的事,他来不来是他的事。咱王家的规矩不改,他按咱王家的规矩来,咱家接受。他不按咱王家的规矩,他痴心妄想!你总不要女儿装一辈子哑巴吧?放心,事到如此,要活全家活,要死女儿一人担了!”
熊公子回到熊家墩,熊老爷正在映霞亭里品茗。
熊老爷见熊公子回来了,仰头漠视,嘴角含讥。
熊老爷问熊公子:“怎么样?人家收了你的契约吗?这回怕是遂了你的心愿。”
熊公子低眉落眼,对熊老爷说:“人家不要契约。”
熊老爷干笑了一声,摇摇头说:“这就是怪事,他王家不要契约要什么呢?契约这么好的东西。”
熊公子说:“王家没要契约,但王家答应了这门婚事。”
熊老爷哈哈一笑,说:“答应了吗?”
熊公子说:“答应了……”
熊老爷打断熊公子的话。
熊老爷说:“不要说了,我知道。他王家不稀罕我们熊家的契约,他王家稀罕的是一个上门女婿。”
熊公子诧异了,问他老子熊老爷:“你怎么晓得的?”
熊老爷抄着手,在映霞亭里踱起了方步,抚着一把花白胡子,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普天之下,人人皆是血肉之躯,心同此心,理同此理。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有秀才不出屋能知天下事之说。他王家不是开染坊的吗?染坊手艺自古是祖传的。祖传的手艺有祖传的规矩:传男不传女,传媳不传女。他王家为了不断祖业承继香烟要的是一个上门女婿。”
熊公子呐呐地说:“是这样的。父亲,我……”
熊老爷脸一沉,嘴角抽搐着,说:“你说什么?出去吧!不要多说了。”
熊老爷捧着茶盅,面对太阳坐定,闭上眼睛,像一个入定的老僧。
熊公子见在他老子面前没戏,就去后房找他的娘熊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