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悟和尚摸着汪公子的头说:“阿弥佗佛!佛说过:善恶只在一念间。”
汪公子说:“师傅,我知道。我只要你为我题四个字。要么送我上天堂,要么送我下地狱。让我死个明白。”
慧悟和尚笑了:“蜉蚁尚惜性命,切莫轻言生死。要我写四个什么字?”
汪公子说:“巴河染子。”
慧悟和尚说:“不就是四个字吗?我给你写。”
于是慧悟和尚就用宣纸提斗笔给汪公子写了。
汪公子伏在案上,用嘴吹墨干。
李公子就笑,问:“这是你的救命符?”
汪公子说:“你幸灾乐祸?我要是死了,留着你一个人活,看你有什么意思?”
于是汪公子就拿着那四个字到上巴河镇上的“纸砚斋”,花钱定活儿。
众公子问同去的李公子:“那东西又玩什么名堂?”
李公子说:“做匾哩。”
众公子笑:“做匾有什么用?”
李公子说:“天晓得?他说有用。”
王靛青与靛儿成亲的那天,庄园里熊老爷坐在书房里看书。
熊夫人陪着不离身。熊夫人听见上游沙街传来的喜乐声,坐立不安。丫环续茶她喝,她手颤颤的,茶碗打翻了。
熊夫人一会出门看天上的太阳,一会儿进门看椅子上的老爷,搞得熊老爷的《尚书》根本看不进去。
熊老爷一把丢了手中的书,骂:“你这个贱人,疯了?”
熊夫人哭出了声:“我想我的儿啊!我的儿今天成亲。”
太阳下山时,沙街的喜事到了高潮。
因为是招的是上门女婿。女婿就在家中,少了抬花轿送亲迎亲的那一套。喜乐班子就在门前吹打,喜事就在堂屋进行。新娘在女儿原来住的房里开了脸,就搭红盖头由伴娘牵出来。女婿在原来住的屋里洗了澡,换了衣裳,戴了红花,就同喜娘走出来。
两个新人来到堂屋,婚事就由王秀才主礼。王秀才喝了一通彩,那彩全是吉祥的话。然后就叫新人拜了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送入洞房。
洞房闹得不很。说是说三天不论大小,由于是招上门女婿,女儿基本没人盘,作为姐外婆带了垸中几个姐妹出头盘了几下新郎弟。盘也很文明,要王靛青装女声,唱《送郎》。
那民歌两个人在房里唱王靛青觉得还可以,当这么多人唱觉得俗。
王靛青说:“我不会唱。”
垸中姐妹说:“那不行。”
外婆说:“你听他的。他会唱,靛儿早就教给他了。”
王靛青想无非俗到底,说:“我学几声鸡叫行吗?”
垸中姐妹说:“不行。要叫就学狗叫。”
外婆变脸了,对王靛青说:“我跟你说清楚,今天没有猪狗的事。今天我要你唱人歌。”
王靛青说:“我唱一段行吗?”
外婆说:“你唱。”
王靛青就学女声唱那最痛心一段:“送郎送到窗子边,打开窗子望青天,月亮未团圆。”
外婆指着王靛青说:“你这个混心东西,还未团圆吗?”
王靛青逼不过,就唱:“送郎送到房中间,手挨手儿肩搭肩,舍不得抽门闩。”王靛青唱完了头就俗得嗡嗡响。
垸中姐妹满脸绯红。
外婆说:“这才对了。你敢说你不会唱。”
于是就开席喝喜酒。新房里一桌。堂屋里二十桌。新人出来敬酒,垸人开怀畅饮。八月的河边充满欢乐。
汪公子是在喜酒喝到半途,送匾来的。
那时候落日绯红,风中传来锣鼓、唢呗和丝竹的声音。众人赶出来看,只看见河畈上来了一队送匾的不速之客。那干人抬着匾,紧吹慢打着。
那匾好长好宽,用火红的绸子盖着。
夕阳下,分外耀眼。
沙街人认出送匾的队伍是汪公子领头的。汪公子组织了十个巴水河边十个富家公子特地将做的那块匾抬来凑热闹。
送匾的队伍将抬到外婆家大门前,外婆的父亲出门迎接。
汪公子对外婆的父亲说:“错了。出门接匾的不是你。”
外婆的父亲就知道汪公子要的是王靛青。外婆的父亲就进去叫王靛青。既然践约而来,王靛青就不能等闲视之。王靛青头戴礼帽身披红绶带,出来站在大门口双手举揖,用是的古礼。
汪公子歪头打量,问:“你是谁?”
王靛青问:“你看我是谁?”
汪公子上前三步,走到王靛青面前瞅了半天,说:“你就是熊公子?哎呀,物是人非,差点认不出来!”汪公子就哈合笑,对众公子说:“没错。哥儿们,他就是熊公子。”
王靛青冷着眼问:又出什么洋相?”
汪公子说:“熊公子功德圆满,今日大喜,兄弟我没忘三年前的约定。“王靛青冷笑说:“应该送你的人头来。”
汪公子说:“我是说送我的人头来,弟兄们说不好,喜事儿哩,那能用那凶兆?生我是父母,救我是你熊公子。我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给你先磕三个头,给你赔个不是。”
汪公子就真的跪地磕头。
王靛青说:“你厚颜无耻!”
汪公子说:“我知道我输了。所以我给你送匾来了!喜事儿哩,兄弟们乐起来吧!“于是就吹就打,就点爆竹和焰火放。爆竹和焰火是他们带到的。爆竹是万字头的,一共八树,早用长竹竿缠好了,朝天举着放。火花乱飞,红烟紫雾腾空而起,没了树梢。汪公子指挥人将焰火抬到大门口摆着点着捻子放,梅花兰花还有菊花,乱了河边晚照的天空。
汪公子高叫一声:“献匾!”就有人抬了两架木梯,搭在外婆家的大门上,众人手忙脚乱将匾抬到门楣上挂了起来。汪公子伸手将盖匾的红绸掉下,那匾就露了出来。黑底的匾上四个升子大的金色篆字:巴河染子。
花儿样的篆字沙街人不认识。只有王秀才和王靛青认识。王秀才抬头打量匾上的字。
汪公子笑着问:“老前辈,拟得怎样?”
王秀才说:“拟得不错。”
汪公子问:“有讲吗?”
王秀才说:“有讲。巴河古地配以染子,子为古贤者,博大精深。”
王靛青冷笑了,说:“姓汪的,你逞才逞错了对象。你那点小聪明在我面前卖弄什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汪公子双手一揖,说:“那就请教了。”
王靛青说:“什么巴河染子?你在骂我是巴河卵子。”
汪公子不恼,嘿嘿笑,说:“实不相瞒,有这个意思在内。我们想了好几天才拟出的。雅也说得过去,俗也在其中。就是巴河卵子,又有什么不对?卵子为人种之源。你不是到王家传种的吗?”
王靛青勃然大怒,说:“放屁!“
汪公子笑着说:“你怒什么?不战屈人之兵,是你熊姓先祖的名言。你一场书白读了?实话对你说,我们今天是有备而来的。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怒我们也喜。兄弟一场,玩一玩,乐一乐。”
伸手不打笑脸人。外婆的父亲就出来打圆场,请汪公子他们进屋喝酒,让王秀才作陪。
又开两桌。堂屋一桌,洞房一桌。汪公子和众公子是贵客,请到洞房。
天黑了下来,洞房一桌,红烛闪烁。汪公子他们坐定,王靛青和靛儿陪。上菜倒酒,汪公子领头,举起怀子就敬王靛青的酒。汪公子提议每人先敬三怀。
汪公子站起来,提起怀子就显蠢,就对王靛青说顺口溜:“熊公子!敢为人先,实不简单。先喝为敬,我干你舔。”
王靛青冷笑地问,:“你看我还是熊公子吗?”汪公子打歪头打量半天,说:“啊,变了。不是熊公子了,是王靛青。对,我敬王家染坊新当家的。”
汪公子喝三怀,王靛青只端怀,舔都没舔。汪公子也不追究。
汪公子一个眼色,其它公子学汪公子的样,举怀也是先敬三怀,说:“又不是结社,这地方弄什么文?读书人说顺口溜,俗得卵意思没得。喜酒,就喝酒。酒醉英雄汉,饭胀哈巴苕。俗就俗到底,最怕半吊子。”
他们每人连干三怀,王靛青冷笑着只是端怀。
王靛青那天一滴酒未沾。开始新人给乡亲敬酒,他只是舔。汪公子他们敬酒,他只是端怀。王靛青比任何人都清醒。
靛儿给汪公子他们敬酒,靛儿敬一怀,汪公子他们每人喝三怀。靛儿的脸喝红了,光彩照人。
那酒敬得急,喝得也急。汪公子他们就醉了。醉了就雅,聪明就被酒赶了出来。
汪公子说:“有酒无令,枉脱人生。”
其它公子说:“你起句。”
汪公子笑了,说:“蠢才!我不是起了句吗?”
于是那些公子就纷纷聪明。
一个说:“有酒无女,四季无春。”
汪公子叫了一声:“好!”
于是就干怀。
一个说:“洞房花烛,金榜题名。”
又是好!又干怀。
汪公子说:“巴河卵子,尧舜再生。”
一个问:“是染子。”
汪公子指着王靛青说:“他说是卵子。”
王靛青又怒。
一个公子按着王靛青说:“他喝醉了乱说。听我的。一河风月,两岸闲情。”
汪公子一拍桌子,说:“你说错了,是闲人。”
那公子说:“他真醉了。”
汪公子就伏在桌子上哭,说:“我真醉了!人做到了,我做不到。你说我还是人不是人?”
汪公子以酒带性,歪歪倒倒地站起来,指着王靛青说:“你今天太不像话。我好心领不到你的好意。我们敬酒你不喝。你要那清醒干什么?笑话。这大的喜事,我们未必讨不你的一怀酒?”
靛儿说:“我敬你们一怀。”
汪公子按着靛儿的手说:“那不行。以往他喝酒像喝水,你不知道我知道。”
王靛青就站起来举怀,说:“我敬你十怀如何?”
汪公子说:“我只要一怀。”
王靛青就举怀说:“我敬你。”
汪公子忽然眼睛定了,定在王靛青端怀的手上。汪公子用手掀着王靛青的衣袖,将王靛青两只手膀子全露了出来。由于染布王靛青两只膀子黑到了根。
汪公子哈哈大笑,说:“熊公子,我不服你,我服的是这两条膀子。永不褪色,价值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