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老爷指着外婆背的搭裢说:“王满囤,你背的搭裢里是钱吗?”
外婆的父亲说:“是钱。”
熊老爷说:“你背回去吧。折算我送的礼。”
外婆的父亲说:“那不能。”
熊老爷问:“为什么不能?”
外婆的父亲说:“河水不犯井水。这钱是交租的。”
熊老爷说:“今年我不要你的租钱!”
外婆的父亲说:“桥归桥路归路。你不要不行。”
熊老爷对管家说:“收下。”
外婆的父亲说:“谢老爷!”
熊老爷从管家手里拿过一块银元,交给外婆的父亲,说:“这是我随的乡亲礼。帖了就免了。你走吧。”
熊夫人哭着说:“一块钱少了啊!我生了一场儿未必就值一块钱吗?”
熊老爷说:“你那儿我估计一块就差不多。”
外婆的父亲说:“回老爷。几多为多,几多为少?俗话说黄金有价人无价。你说一块那就一块。”
外婆父亲的话熊老爷听懂了。熊老爷望着外婆半天不说话,不说话还是说了:“王满囤,你让我说什么好?世事不懂我,你不懂世事。唉,不说了,不说了。熊某啊,你不能失人又失言啊!”熊老爷让管家扶着他回了书房。
外婆的父亲背着空搭裢出了熊老爷的庄园,拿着那块银元,顺着河畈朝回走。过了红石拱桥,熊夫人哭着赶上了。
熊夫人拿出一块玉,交给外婆的父亲,说:“亲家,儿快成家了,这是娘的一心意。儿是这块玉系大的。小时候他要摸着这块玉才能安静睡。你交给他。告诉他,这是娘的礼。”
外婆的父亲接了那块玉,拿在手里捏。那块玉通明透亮,捏在手心里像一块肉儿。外婆的父亲就知道这块玉是熊氏家族的传家宝,这事在巴水河众人口口相传,众人说这块玉是和氏壁的边角料。当年楚王用和氏壁做了玉玺,边角料做成九块玉,赐给了他的直系子孙。巴水河边的熊姓是楚王直系子孙的后裔。
外婆的父亲回家后把那块玉交给正染坊染缸前染布的王靛青。王靛青用漆黑的双手,接着那块玉,叫了一声:“娘!”眼泪就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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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八字问准后,经过王秀才的推算,靛儿和王靛青大喜的日子定在古历八月十六。外婆一辈子忘不了这个日子。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八月十六是个好日子。粮食熟了,瓜果熟了,地上和天空都沉甸甸的。古往今来,巴水河边多少好儿好女的婚事,就定在这样的日子。
靛儿和王靛青婚事的热闹场面,超过了外婆父母的预料。
对于靛儿和靛青的婚事,外婆的父母热闹是想热闹,但不想铺排。外婆一家是外来户,是那年逃水荒从黄河岸逃来的,本地没有亲戚,家乡远在千里之外,老家人来不了,所以要下的请帖请的人并不多。
主要是接垸人来喝喜。搂垸人来喝喜酒是不下请帖子的,沿家沿户当面请。沙街垸子大,一百多户人家,每家请一个当家的,预备带一个小孩来,这样满打满算就是二百多人。垸人既是客又是帮忙的。喜帮人喜忧帮人忧,是巴水河边的风俗。二百多人,每席坐十人,计划杀一头肥猪,捞二百斤鲜鱼,也就办二十桌酒够了。
沿家沿户请了,酒席的桌数大致计划了。金风阵阵,靛儿与靛青的喜事就在垸人帮助下,紧锣密鼓地进行。
提前一天要做的事是杀猪和捞鱼。人多好做事,众人搭柴火焰高。沙街垸大,三百六十行,行行有人做,做任何事都不须出垸。
杀猪请的是后河马家墩的马屠夫。马屠夫有个外号叫马一刀,他杀猪,那功夫好生了得,一刀见红,绝不补刀。办喜事杀猪有讲究,决不能补刀。若补刀那就不行,叫人不好想。外婆家是个自给自足典型农家,猪,圈子里养的有。马一刀口衔着二尺长的刀,将捉出来的猪一个人放倒在案板上,一刀进去,那鲜红就喷出来。马一刀就割开猪后腿的皮,就用通条通开猪的皮下组织,鼓嘴朝里吹气,边吹边用木棍捶,吹足捶大,那案板上的猪就四脚朝天,牛一样的大。马一刀就扎紧吹口,烧开水褪毛,剐得雪白,将屠凳竖起来当梯,开腔、剖边、洗净,就是鲜肉。全过程只要一餐饭的工夫。马一刀杀猪不要工钱,拿猪下水抵就是。
垸人就帮忙下湖捞鱼。外婆的父亲先跟鱼主约好价钱和所需斤数。巴水河边的沙街湖多,鱼多。垸人抬网下湖,从一边布网,朝一边拉。拉到岸边的时候,那鱼就奔着水跳,跳得人眼花缭乱。捉大放小,二百斤鲜鱼,一网足够。捞鱼的人不要工钱,第二天来喝酒。
外婆的父亲就请厨师进门办酒。办喜酒的厨师请的是倪长子。他是沙街办红白喜事酒的专业厨师。隔夜进门,叫几个女人跟他打下手,第二天他就能办出漂亮的二十桌酒,误不了他吸烟。
满月挂在河边的天上。河水在月亮光下静静地流。那夜是沸腾的。全沙街的人们都为靛儿和王靛青的喜事忙碌着。锅碗瓢盘的声音,剁鱼剁肉的声音,油炸烹煮的声音,欢乐着伴着河风吹,满垸飘香。
第二天天一亮,王秀才就将喜事的对联写好了,像过年一样贴。贴了大门,贴后门,贴了房门。贴了门贴窗子,大窗小窗都贴。
大门的对联是王秀才即兴之作。上联:尧舜而今磨新杵;下联:三年不误探花丛。沙街的女人们看着对联,要王秀才念着听。王秀才摇头晃脑地念。垸中女人们晓得有意思,要王秀才破出来听。王秀才只念不破。
办喜事王家染坊歇了业。由于是上门女婿,免了迎娶的那一套,什么都忙,只王靛青不忙。王靛青歇了手,客人一样闲。王靛青屋里屋外地转,早风里王靛青就用手叉着下巴,站在大门外同众人一起欣赏王秀才写的对联。王秀才的字写得真好,但对联的内容,在王靛青眼就是一般,对的不是很工,上联说得过去,下联显俗。
王秀才对女人们说:“意思你们不清楚,靛青心知肚明哩。”
垸中女人们就笑,说:“有么事不懂?杵不就是针吗?挑花的东西。”
王秀才就笑,说:俗。意思要放到心里润,说破就没得味。”
秀才娘子说:“你几十岁酸不酸?亏你还是家门叔。”
王秀才脸红了,说:“疏家门。”
秀才娘子说:“疏家门也是家门。”
王秀才说:“三天不论大小,三天不论大小。”
王靛青摇头进了屋,进屋看新房的对联。新房的对联王秀才用的是古诗。上联:花径不曾缘客扫;下联:****今始为君开。伴娘正在新房里忙着铺床,伴娘是王家隔年结婚的细嫂,一身浑圆的汁,看见靛青就笑,将红被子朝上抖动,铺得张扬,一片暧昧。
王靛青看着贴在新房门两边的那幅对联,心里一动,会意一笑,心里说:“这老秀才不俗哩!将两句古诗用活了,作为新婚洞房的联,绝了。”新房还剪窗花贴。那窗花是王秀才剪的。王秀才的手纤细跟女人一样,剪出的窗花就跟活的一样:一幅喜鹊登枝,一幅花好月圆。王靛青心里泛起了暖意:“这才是雅哩!“很多时日没有这样雅了,王靛青心里感叹。那时候王靛青恍然若梦,梦回到他与汪公子他们“春酒诗社”逞才斗酒的日子。“春酒诗社”是他组织的诗社,他为社主。“春酒诗社”是春天凑份子轮流作东的组织。整个春天的三个月,一月三次。社员都是河边的富家子弟,有的都是钱,有的都是闲。社员不管读了多少书,都是进了学的。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社集必选风景好的地方,或山或水,或城或庙,揽美景而设席,临曲水而流觞,把盏临风逞才斗句,衣袂飘风,那才叫惬意。
汪公子历来是不服他的。汪公子自恃书读得好,汪家的钱一点不比熊家的少,人又长得不比他差。汪公子想凭什么社主不是他,而是他熊公子。
记得在桃花潭那次集社上,他让汪公子闹了个脸红脖子粗。桃花潭在巴水河下游,传说是汪伦送李白的地方,李白那首:“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名诗就是在桃花潭写的。那时候春到了,岸上桃花怒放映着潭水,桃花林丛中兰花开了,春也泱泱,水也泱泱,江山在左,美人在右。
美人是巴水河富家巴河陈家的女公子。陈家让女儿从他学诗,拜他为先生。他就带着她参加“春日诗社”活动。陈家看对起他让女儿拜他为师,他是一点邪念没有。但汪公子见他带着陈家女公子就格外有劲,就有诗来。
汪公子举酒看着身边陈家女公子就以兰花为题说诗刺他:“昨夜春风过幽林,吹得兰花面面春。他年人若为春主,天地为箩收干净。”汪公子说完就盯着陈家的女公子和他望,那眼睛意味深长。陈家女公子满面绯红,羞不可当。
众公子叫好,齐声嚷:“好,好!”就灌汪公子的酒。
他那时候就冷笑。二人开始唇枪舌剑。
汪公子问:“你笑什么?”
他说:“四句之中,三句有出处,不是你的。”
汪公子问:“请问出自何处?”
他说:“那就不说。说破了不好。但有一句是你的。”
汪公子问:“哪一句?”
他说:“最后一句是你的。”
众公子说:“反正是好玩。有一句也要得。”
他说:“一句也俗。”
汪公子问:“俗从何来?”
他说:“俗在骨子里。告诉你兰花是雅花。雅花可赏不可摘。”
汪公子笑:“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你整天不杨边就在柳边。好一个‘今夜酒醉何方,柳杨岸晓风残月’的角。”
他说:“我承认我俗。论俗,我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汪公子问:“那雅呢?”
他说:“论雅,你比我无过之遑论不及?”
汪公子说:“反正是好玩。你把你的雅露一手出来听听。”
众公子就起哄:“对呀,说出来给兄弟们听听。”
那时候他就把酒临风,远望青山,青山含雾。他近看潭水,潭水生幽,风中身边陈家的女公子与兰花共那幽香,沁入心扉,使他飘然若仙,说:“就是好玩,也要玩出品味。”
于是他以风筝为题呤出四句:“童心一路轻如燕,好趁晴和放早风。春风泱泱春草绿,幽香送我上碧空。”
汪公子问:“全是你的?”
他说:“基本是我的。”
汪公子问:“请问,你的与我的有什么不同?”
他说:“这还不懂吗?有的花可以摘,有些花不能摘,得用心呵护。特别是花中君子,不能亵渎。”
陈家女公子就拍掌。
汪公子就戚然。
汪公子伸出大姆指对他说:“佩服,佩服!”
众公子就不说不笑了。
那酒接下来就喝得毫无甘味。
事后汪公子就骂他是个“雅鸟”,又想当****,又想立牌坊。骂他遇不得雅货,有雅货在场,活像个真童子。
“雅鸟”是巴水河边骂人的话,意思是你玩假的他当真的,说不清道不白,叫人哭不得笑不得的货色。
那以后他到了王家,“春日诗社”就散了。汪公子就组织“同乐班”,与那班公子玩吹打,不玩诗了。
他暗自好笑:“那班东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班东西只知****不知境界。洁本洁来还洁去,有为无处无还有。人从走兽进化而来,形同走兽,但与走兽终归有所不同。”
眼前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他就要与靛儿成婚了。他猛然惊醒,记起三年前他与汪公子打的那个赌。那赌注不轻,赌的是人头。那赌证是三尺白绫,他说过要好好的珍藏,熊家开祠堂时他是带在身上了,但后来就打板子滚狗儿刺,他是从狗洞爬出的时候弄丢的。
那三尺白绫是那样的白,太阳下白得刺人的眼睛。
想到这里他心里五味俱全。
汪公子是在外婆的父亲到熊老爷的庄园讨王靛青的生辰八字的那天,得知王家要办喜事消息的。
那天汪公子带着“同乐班”的那班公子哥,正在会龙庙里拜慧悟法为师学法事。汪公子与那班公子哥吹打一些日子后,突然觉得民间音乐没有庙堂的音乐过瘾。他认为民间音乐太俗了,吵人,而庙堂音乐舒缓,让人沉醉。
那天会龙庙里正做的超度。超度的是庙里一个坐化的和尚。汪公子觉得好玩,一个和尚一生行善没作恶,按理说灵魂会直接升到天堂的,他想不通为什么还要超度?但那音乐确是好,闭着眼睛随着节奏吹打,让人看到了天堂门里的辉煌。
那时候汪公子在会龙庙法事的音乐里正在沉醉,忽然就有李公子哥跑来扰他。李公子进庙,一肘碰醒了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的汪公子,示意汪公子随他出去。汪公子极不情愿地随李公子出去了。两人出了庙门,站在阳光下。出了庙门就是野地,在野地里他们就不说雅话。
汪公子不耐烦,说:“你干什么?没看见我正在过瘾吗?”
李公子笑着说:“还有心超度别人?你的头掉了。”
汪公子干笑了:“你莫吓我。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
李公子说:“这回你死定了。”
李公子就把王靛青与靛儿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汪公子。
汪公子吃了一惊,说:“他娘的,玩真了。”
李公子说:“我看你怎么办?”
汪公子问:“他是不是下了请帖?在你手上?”
李公子摊着手说:“请帖倒是没下。”
汪公子说:“没下请帖就好,没下请帖说明他没当真。”
李公子说:“我看见过世上没味的东西,没见过你这样没味的东西。你还要不要脸?要是这样,你就死了算了,不要再在河边混了。”
汪公子问:“我活得好好的。你叫我么样死?”
李公子说:“河里有水,屋上有梁。”
汪公子说:“这还真是个事儿。”
李公子说:“我看你怎么办?”
那时候庙里梵音阵阵,汪公子愣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说:“我不信我的头就掉了。“李公子说:“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汪公子说:“我还真不信他就是王靛青?”
李公子说:“你是不是又要和我赌头?”
汪公子说:“我只有一个头,只赌一次。”
等到超度法事做完了,汪公子就双膝朝慧悟面前一跪,说:“师傅救我!”
慧悟和尚问:“救你何来?”
汪公子就把他与熊公子打赌的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