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王靛青呆若木鸡。王靛青愤怒了,将那怀酒倒在汪公子的脸上。众人大惊失色。
汪公子用手抹脸,说:“痛快!痛快!”
那班公子哥还晓得散场,扶着汪公子走。垸中的狗追着咬。月亮升了起来。河畈里传来呕吐声。
外婆流着眼泪说:“王靛青是新婚之夜突然反常的。”
由于招的是上门女婿,洞房象征性地闹过之后,垸人就散去了,家人也散去了。洞房里就留下静静的两个新人。
那时候巴水河边的沙街,天上的那轮月亮升了起来,升到了大门前大柳树的梢头上,静静地照。照着河,照着畈,照着池塘和湖泊。乳雾弥漫起来,将河边的沙街笼在帐子里,该是人生幸福的时候。
吉日、良辰、美景。那时候的王靛青雅劲就回到骨子里。王靛青就着窗棂照进来的月色,踱到窗子边,就有清风吹。那时候昔日呤颂过的美丽诗句就像潮水一样涌上了王靛青的心头。古人不见今时月,明月曾经照古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王靛青默念着,热泪盈眶了。他忽然明白,他并不光是一个染子,原来他还是一个读书人,读过许多的书,做过许多的梦。
那时候新房里一对茶盅粗的红烛,点在床头的春台上。红光闪耀,像春天勃发的蛇,朝天吐着信子。这是一对长明烛,按照巴水河边的风俗,从新人入洞房时就点亮了,一直要亮到翌天清晨,象征着新人一生的光明和美满,同时充满暧昧的暗示。
王靛青想:暗示什么?红烛如蛇,红光闪闪,信子吐吐。那时候巴水河边那些野民歌就像闪电穿过云层,照亮王靛青的脑际,如灿烂的花儿遍地开放。
阳春三月,长天野日,野河野畈,那些渴急了的野男儿,望着满畈油菜花儿朝天吼那野歌儿:“枣子核子两头尖哩,姑儿问嫂么样玩?下水青蛙脚伸直哩,上身不动下身颠——真正快活似神仙!”“十六岁的姑儿十八岁的郎,一夜玩断两乘床。打张铁床玩断了榫,打张铜床玩断了梁——一夜玩到大天光!”原来梦寐以求的就是这!它原来不复杂,就像饿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一样简单。
王靛青关上窗子,把明月关在窗外,把清风关在窗外,回身与靛儿在床沿并坐着。
红烛闪耀,新房的镜子里映着两个崭新的人儿。
王靛青理了发,穿着蓝色的对襟棉布衣裳,干净、修长、匀称,那是脱胎换骨的染子。靛儿戴着凤冠,穿着霞帔,盖着红盖头,那是巴水河边代代相接的女儿。古往今来,巴水河边的女儿,再穷再苦都有梦,那梦同皇帝娘娘一个样:幸福、美满、吉祥。王靛青望着镜子里搭着红盖头的女儿,是那样的熟悉和陌生。
王靛青把手伸出去摸她的手,她没有像往日那样拒绝,身子一颤,就让他摸。于是他的手像春天的蛇在她身子上游走,山高水长,芳草凄凄。他想听到她像往常那说:“不能!”但是她没说,让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月白风清,恍兮惚兮。来得太容易了,他忽然觉得差了一味。要是她作些反抗,甚至打他一耳光,忽然他就放倒她,剥光她的衣裳,让她在痛苦中挣扎,在幸福中呻吟,那才叫痛快,那才叫过瘾。
那时候盖头里的靛儿叫了一声:“哥!”那声音轻轻的甜甜的,像河风吹拂春天的河畈,带着巴河女儿青草连天的清香,柔和妩媚。
王靛青应了一声:“哎!”
靛儿说:“人,三年了。你还等什么?”
王靛青就起身,闩上房门,用秤杆挑开了靛儿的红盖头。
那时候挑开红盖头的靛儿因为喝了酒,那脸就像三月桃花一样红。红烛闪亮。
王靛青的眼睛湿了。王靛青把房门闩上了。靛儿像鸟儿一样张开了双翅,扑到王靛青怀里,说:“人啦!抱我!抱我!”
王靛青双手抱住了靛儿。靛儿说:“人啦!亲我!亲我!”
王靛青亲靛儿。靛儿哭了,眼泪湿了王靛青。
靛儿说:“终于,终于盼到了今天!”
王靛青流出了眼泪,说:“终于等到了今天!”
于是王靛青就动手脱靛儿的衣裳。靛儿躺在床上任他脱。他有条不紊地脱,很顺利,一点也不手忙脚乱。在他的眼睛里,躺在床上的靛儿,露出了巴水河边女儿美丽的胴体。那胴体玉洁冰清,一尘不染。靛儿说:“人啦,今天是你的了,全给你!”
那时候王靛青面对靛儿美丽的胴体打了一个寒颤。这胴体与他做公子时所见的胴体不同。他忽然明白,她就像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可望而不能随便及的。若想及,除非得仙药,成神仙,有鸡犬升天的本领。他若是真能上天就好,他就带着他美丽的靛儿到月亮上去住。那里有棵挂花树,他像吴刚那样酿桂花酒,玉免在旁边捣那长生不死的药。他和他美丽的靛儿不食人间烟火,喝那不死桂花酒,恩恩爱爱,亘古不变,地老天荒。
但是他没有升天的仙药,他生在俗世。今夜一过,便是无穷无尽的俗日子,漆黑的手膀将永远伴随他,这不是一时所忍耐得了的!那时候汪公子掀他手膀的嘴脸就在眼前晃,汪公子的话就在耳边响。那班狗娘养的!
靛儿说:“人啦,你颤什么?”
王靛青说:“我怕。”
靛儿说:“是你的,你怕什么?”
王靛青说:“让我想一想。”
靛儿说:“三年了,你还想什么?”
王靛青的手颤抖着,解不开自己的衣扣。
靛儿说:“你给我解。”
靛儿温暖着王靛青,给王靛青解衣扣。
王靛青漆黑的双膀露了出来。
那时候王靛青痛苦地叫了一声:“我不要你解!”
靛儿说:“你怎么了?”
王靛青说:“我不能动你。”
靛儿叹了一口气。
王靛青说:“让我喝口茶。”
那茶是热的。王靛青喝下肚,浑身仍是颤。王靛青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漆黑的手膀晃。染坊,染缸,风中飘扬的青布,全是漆黑颜色。太阳破了,灿烂无比的梦,像碎片,纷纷地坠落在无边的黑暗里。
他对着镜子看。那镜子里映出他漆黑的手膀子。他对着镜子心里问:“你是什么人?”镜子不答。他心里问:“你就是昔日风流倜傥的熊公子吗?”镜子不答。他流泪了,浑身颤抖不已。
靛儿下床抱着王靛青,用身子温暖王靛青。
那时候王靛青就是缓不过神来,做不了一个男人新婚之夜所要做所能做的事。
靛儿哭了起来。
靛儿哭着问:“人啦,你怎么了?”
他青摇头说:“靛儿,我对不起你。我是一个无用之人。”
靛儿说:“你怎么是无用之人呢?你是有用之人啊!”
他流着眼泪说:“靛儿,我是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我跟你说实话,我是一个罪恶深重的人。到你家之前,我寻花问柳,意气用事。做了许多荒唐事。我不配你爱。”
靛儿说:“亲哥哥,我知道。我不论从前。我爱你三年了。你是我的男人,我要你的爱!”
靛儿爱他抚他,但是他还是不能。
他痛苦地摇头。
靛儿问:“你不爱我吗?”
他说:“我对天发誓,你是我最爱的人。往日我逢作戏,那是****不是爱。”
靛儿把那三尺白绫铺在床上,那三尺白绫是河边女儿新婚之夜,验证清白的信物。几千年来河边的女儿遵守这个规矩。
靛儿说:“那你就让我做你的女人啊!我会生育。我给你生儿育女。来吧,明天一早沙街人都会晓得你娶了一个好媳妇。”
他还是不能,叹口气说:“靛儿,你虽然是碗,但你是瓷中极品元青花,只能永远珍藏在我的心中,不能用来吃饭。”
王靛青那时候对靛儿说这些玄话。
靛儿流着泪说:“你骟我。”
他说:“此生我们注定做不了夫妻,只能是兄妹。”
靛儿就泣不成声。
差不多一个世纪过去了,沙街人说那天要怪就怪王靛青太清醒了,没喝一点酒。王靛青那天要是喝了酒,事情就不是那个样。酒多乱性,是坏事也是好事。
垸人说,那个剁头的王靛青为什么那天不喝点酒呢?他要那清醒做什么?醉里乾坤大,人一醉,世间什么事解决不了?自古巴水河边沙街的人天真得可爱,逢事爱假设。世事就像一阵风,飘忽不定,不是人假设得了的。
王靛青是那天夜借上茅厕,逃离洞房的。外婆说那个剁头的后来对靛儿说,他要上茅厕。那时候洞房里没有茅厕,他就开门到院子里上。一去就没见人回。
那天夜晚是个叫人心痛的夜晚。后半夜月亮就被云朵遮了。河边漆黑一片。没见王靛青回房,外婆的全家就乱了套。新婚之夜上门女婿不见了,是件丢人的事。垸大人多,外婆的父母和外婆就出去找,找又不能高声喊,又不能打灯笼火把照,只能悄悄地找。找河边,找湖边,找河畈,四处找遍了,就是不见人。
苦了外婆,外婆找到河边,夜野在流水里。外婆流着眼泪喊:“人啦!你在哪儿?你回来!你回来啊!”只有河水流,没听人应声。
全家人出去找,把个靛儿留在新房里。
后来就出事了。绝望的靛儿就上吊了。
外婆流着眼泪说:“哪个苕婆为什么要死哩?她不死日子还不是照过?无非是再找个男人过日子。天底下除了男人就是女人。三只脚的鸡找不到两只脚的人找不到吗?”
外婆叹一口说:“唉,我那个姊妹太爱他了啊!把他当作了天。他一走她觉得天就塌了。有什么法子?事蠢蠢一回,人蠢蠢一生。”外婆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流。
绝望的靛儿是穿着凤冠霞帔上吊的。一匹洁白的棉布,抛到新房的梁上,编成一个套子,结束了她如花似玉的性命。
“我痛心的姊妹呀!她死得不该!她不该死!你死得冤!”提起这事,外婆说一回,哭一回,眼泪流了大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