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是有一种化学除草剂,喷一遍不伤靛苗,杂草不长就好。但那时没有,只有他一个美好的想法。他想要是发明一种音乐,一放燕子和青蛙都来吃草,那该多好!那该多轻松,他就在地头上架上一部留声机,放音乐指挥燕子和青蛙怎么吃就行。
但是不能呢。他想他的手指是要是魔指就好,朝靛地里一指,所有的杂草都自动扯起来。那么所有的人都会跑看奇迹,把他当作神。但是做不到。没有办法,他只能用他的指头,一根根地扯,哪一棵草他的手指没到,它就不起来。
扯靛草不光是心累,而且身也累。为了不伤苗,坐的是河边扯秧的座凳儿。这种凳用一块木板做面,下面用一根木桩做脚。屁股坐在凳面上,木桩插在地里头,人坐上去两条腿架着与木桩呈三角形固定着。地松人重,坐长了,木桩就朝下陷,就靠两条腿得劲。腰弯下去扯草,时间长了,就腰酸背痛胯子发僵。将草扯干净一块儿,才能移一下座凳。如此反复,没有任何乐趣可言,比开祠堂打板子还痛苦。开祠堂打板子,尽管屁股开花,鲜血直流,但一咬牙就挺过去了。
最要命还不是这。就要命的是天上的太阳和地上的地气。戴着草帽是不错的。但坐着弯腰扯草,草帽的荫,就遮不到背,只有眼前一块荫。这荫最大好处就是使人眼不花,分得清哪是靛苗哪是草,不至于扯错。背上太阳晒整天,虽然穿着衣裳,也挡不住一坐难挪的晒,先是痒,后是痛,然后就起泡,泡破了就死一层皮。
还有更厉害的,那就是地气。春夏的天,河畈里各种腐烂的东西,经太阳一晒,就蒸毒气。那毒气就蒸人的手脚还有胯裆,就肿,就要命的痒,抓破了就流黄水,流到哪里哪里就发作。要用“灰面痒”才见效。“灰面痒”是一种碱,杀霉菌的。这东西那时候日子里沙街人家备的有,是小火轮从汉口顺江运进来的,细而白,沙街人管它叫“洋面”。
王靛青为了打发那长天野日难熬的寂寞,就坐在靛里边扯草,边捡《诗经》中关于河边的内容唱,从“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唱起,唱“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再唱《伐檀》,唱:“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兮,”又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王靛青对于《诗经》烂熟于心,随口而出,行云流水一般。那唱就抑扬钝挫,有声有色。
风在河畈里吹,唱在河畈里传。风不息,唱不歇。在河畈劳作的沙街人听了,循声望去,就看见日头底头戴草帽坐在靛地里扯草歌唱不止的王靛青。
好心的沙街人就跑回外婆的染坊去问外婆的父母:“你家那个女婿是不是有病?”
外婆的父亲吃了一惊,说:“他好好的,有什么病?”沙街人说:“没病,他为什么唱整天?”
外婆的父母慌忙出门,果真就听到了那不歇气的唱。
外婆的父亲就对外婆的娘说:“你叫靛儿去跟他说一声,叫他莫唱。”
外婆的母亲就指着河畈对河边汰布回来的靛儿说:“你去一下。”
春夏之交的河畈,绿深似海。
靛儿腰后的辨子颤颤的,来到靛地里。
王靛青没注意,还在忘情地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靛儿走到王靛青背后将手儿轻轻地放在王靛青的背上。
那手儿细腻而温暖。
王靛青知道是谁来了,停了唱,扯草的手不动了。
靛儿问:“你做什么?”
王靛青说:“我扯靛草。”
靛儿说:“你扯靛草唱什么歌?”
王靛青说:“我唱《诗经》。”
靛儿说:“你不能唱。”
王靛青说:“我唱了心里快活。”
靛儿说:“你整天唱,我心里痛。”
那时候说:“好妹妹,我不唱。你的手儿好舒服。”
王靛青不动,让靛儿的手儿就慢慢摸他的背,摸着摸着王靛青的眼泪流了出来。
那以后外婆的父亲就让靛儿陪王靛青下地扯靛草,下河汰布的事就全归了外婆。
靛儿就陪王靛青下地扯靛草。
两个人并排坐着如影相随朝前扯。
太阳下王靛青闻着了靛儿散发的体香,那香味就如空谷幽兰,悠久绵长,不绝如缕,那是让人安静的东西。靛儿就闻着了王靛青散发的汗味,那汗味浓烈如酒,那是使人振奋的东西。
日子里两个人儿就像湖里的一对鸳鸯鸟。
王靛青不唱《诗经》了。
沙街人笑了,说:“千个师傅千个法,还是王家方法多。”
靛儿和熊公了扯靛草,扯了一遍又一遍,扯得靛苗节节高,枝繁叶茂。长天野日,靛儿就教王靛青在靛地里唱山歌。日子里巴水河边有许多山歌。山歌分很多种,有情歌、田歌、号子和儿歌。聪明的靛儿就教王靛青唱儿歌。儿歌最纯,好记也好唱。
靛儿教王靛青唱《花儿调》。
《花儿调》里全是花儿哩。
靛儿教王靛青唱:“桃花李花结满林,靛草花儿作媒人,扁担花儿堂上坐,喇叭花儿去迎亲。金花的姐,银花的郎,荷叶花儿铺满床。四季都有花儿在,把郎记在心头上!”
河畈里儿歌随风起了。
唱着扯着,青青的靛地里两只手儿就捏到一块儿,久久地不分开。还是要分开,要扯靛草哩。
靛儿说:“好哥哥,我再教你唱。”
那儿歌多美,靛地里全是青梅竹马的味儿。
沙街人听了,笑得合不拢嘴。
湖边放鹅的王秀才赶鹅下湖,鹅儿双双扬翅下水。
王秀才抚着掌儿乐:“这就对了!”
王靛青经过靛地炼狱般的磨练,通身死了一层皮,包括胯裆里。
这瞒不过靛儿。深夜里靛儿从床上爬起来化洋碱水端到棚子里给他洗。
与靛儿同床睡的外婆问靛儿:“这深的夜你这是做什么?痛了你的心是不是?”
靛儿说:“好姐姐,你饶了我。”
外婆就笑:“要送也得姐陪你。“
靛儿说:“姐,你把我看作什么人?”
外婆说:“我不管。娘说的。”
于是姐妹俩悄悄地出门将水送到靛地的棚子外,也不说话,学一声布谷叫,就转身回。
转眼到了古历八月。古历八月是打靛的季节
古历八月是河畈最美的季节。旱地的棉花白,水田的稻谷黄。靛地里的靛树密匝匝的,像线麻长得人多高。秆儿青,叶儿绿,苞儿含着花,那苞细细的,密密的,全是颜色。这时候靛青不叫靛草,叫靛树。
日日南风吹,天空彻亮。这时候是收靛树的好季节。
这时候外婆的全家就停了染坊的活,全力以赴地收靛树。
作为传统染布的原料,靛树要趁花含苞的时候割。老了,不行;嫩了,也不行。老了没有浆汁,嫩了一包水,花含苞最好。花含苞的时候,花儿、叶子、皮儿全是颜料。
这时候通常与巴水河边吃新节连在一起。那时候巴水河边种的是一季稻,古历八月稻谷收割后就要吃新。吃新要打鱼杀猪办酒,要擀千层饼,供过土地菩萨后,就由人吃。这时候“格楞儿”就在树上吱吱地叫。这“格楞儿”与六月树上的蝉不同。六月树上的蝉儿在正午时成阵地叫,太阳越大它们越躁得起劲。这“格楞儿”比蝉小,它们在黄昏时分叫,叫声清脆悦耳。
这时候新谷米做的粥饭,飘在风中就格外的香。吃了新谷米的饭,喝了糯米酿的老米酒,外婆的父亲拿出一本万年历。
外婆的父亲翻开万年历,指着上面的日子,说:“八月半,忙收靛。娃,千万记住。作为种靛人,收靛树的最佳时间,只有半个月。年不变,月有闰,收成全靠人推算。”
外婆的父亲合上那本万年历对王靛青说:“这本万年历是祖上传给我的,现在我传给你。”
王靛青洗了手,接了那本万年历。那本万年历上的日子作满了记号,那记号是历代种靛人心血的结晶。
那半个月是外婆的全家流汗水与颜色打交道的日子。除了选一块让它结荚儿,做来年的种,其余地里的靛树就要及时地割。
古历八月巴水河边的日子空旷辽阔,一天天太阳升在山头上,黄昏落在野尽头。清早起来,外婆的全家就带着中饭和装满茶水的陶罐,来到河畈的靛地里忙收割。男女分工,各负其责。
女的负责割。外婆带着两个女儿用沙镰弯腰割,将靛树齐根割倒,动作要轻,不能断枝伤叶,更不能扫落花苞。男的负责挑。外婆的父亲和王靛青将青枝绿叶的靛树,用细草绳儿,上中下扎三道,束成把,枝叶和花苞就整齐地扎在把儿里,然后用冲担颤悠悠地挑到碧波荡漾的熊湖边上浸。
熊湖的岸,马鞭草密密的织,不知名的小黄花开在上面,波浪风掀,它都不崩。荷叶长在泥里,莲蓬摇在风里。岸边立着许多桶。一具具排列着像是出阵的将军。那桶是用木板箍成的,圆圆的,上小下大,上像人的头,下像人的肚。就在肚脐处,开着一个拳头大的眼,塞着木塞儿。这就是巴水河边传统浸靛的器具。叫做靛桶。洋人把化学染料引进来之后,传统的染布工艺绝迹了,日子里的巴河人就用它装粮食。
那时候开染坊的外婆家,靛桶很多,传说有三百六十只。三百六十只靛桶能装四十亩靛地的靛树。这是外婆家的资本和骄傲。
外婆的父亲和王靛青将扎成把的靛树挑到熊湖边,外婆的父亲就教王靛青朝靛桶里装靛把。外婆的父亲扎的靛把,从靛桶的上口沿放进去,不大不小刚好合适。外婆的父亲家的靛把,竖着放到靛桶里,不长不短刚好不露梢。巴水河边开染坊人家的靛桶,大小和高度是一样的,但有差别,与各家每年的种与浸有关系。
这时候外婆的父亲就考王靛青,问:“娃,你知道吗?为什么靛把放进去刚好不露梢?”
王靛青说:“这是天意。”
外婆的父亲说:“你错了。不是天意是人意。”
这时候外婆的父亲就歇口气,吸口旱烟缓气儿。也叫王靛青吸口儿,王靛青不吸。外婆的父亲就坐着冲担,让王靛青也坐。两人坐在熊湖岸上,就有和风吹。外婆的父亲就给王靛青传授王家种靛的秘诀。
外婆的父亲说:“娃,种靛人家每年种的靛树与靛桶的高低密切相关。浸靛的桶是死的,种的靛树是活的。要根据当年雨量下肥料,还与靛苗的密度有关。娃,今年你判对了。是你说的九比一。按你说的,去年应该是八比一。”
王靛青吃惊了,他不知道种靛还有如此的奥秘。
王靛青问:“你怎么知道今年是九比一?”
外婆的父亲说:“这不是难事。来年正月初一,开门你到土地庙上香出方后,然后去河畈抓一把土,一捏就知道。捏成了团,那就是大年,雨水足。如果捏不成团,那就是小年,雨水不足。今年是小年,雨水少,要肥多苗稀。这是种靛人看家本领啊!种长了,露了梢儿人家看笑话。种短了,没了梢儿人家同样看笑话。影响收成,还算什么种靛人?”
王靛青问:“大年初一,你到畈里捏了土?”
外婆的父亲笑着说:“当然捏了。”
王靛青说:“你为什么不带我一同去?把我当外人?”
外婆的父亲脸红了,说:“娃,现在不是传你了。现在传你不为迟。我不传你传谁呢?你是王家染坊的传后人。”
王靛青没想到看似平常的靛地竟蕴藏着如此的天机。湖里鱼儿在翻浪。天上的燕子在飞风。秋天的太阳挂在天上明亮地照。眼前的景色好,耳边的话儿真。王靛青很感动。
巴水河边的日子,因为有了人,永远是充盈饱满的。
半个月的时间,四十亩地除了留种之外,所有收割的靛树扎成束,装进熊湖岸边的三百只靛桶,用木塞子塞上肚子上的窟窿,注满水,这就是浸靛。
浸靛的时间也是半个月。
半个月后,浸在靛桶里的靛树,所有的枝叶和杆上的皮儿,都浸脱了泡脓了,混在水儿里。这时候就要把靛秆捞出来,捞出来的靛杆没有了枝叶和皮儿是光秃秃的白,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了,捆回去当柴烧。
接下来就是打靛。打靛是制作靛蓝染料的关键。
那时候外婆的父亲就把这传儿不传女关键的秘诀,手把手地教给他的上门女婿王靛青。
巴水河边王家染坊打靛的秘诀很神秘,如今淹没在日子里,早就失传了,没人知晓。
十几年前为了写这篇东西,我千方百计收集素材,力求将传统种靛打靛染布的整套流程搞清楚。种靛染布的流程我通过采访基本搞清楚了,只是打靛的流程不清楚。
那时候疼爱我的外婆已经死了,同她的父母一起葬在河边的鲤鱼山上,我面对的是黑土堆成的坟,只有河风吹动坟上的蒿草哗哗地响。我想如果外婆还活着,估计她也不清楚,因为王家祖传的规矩传儿不传女。打靛的过程就空缺,那时候我问遍河边所有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为难的时候,我打听到当年在外婆种靛的那个姓张的长工,没想到那个姓张的长工居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找他时,他已经一百多岁了,孤苦伶仃在莲花山的药王庙里吃斋。
莲花山的药王庙是个道观。供奉的是苏东坡和庞安时。他们一个是宋代贬到黄州的大学士,一个是鄂东当时的名医。他们因为拯救了当时流行鄂东的一场空前未有的伤寒瘟疫,所以被后世的人们当作药王菩萨供奉着。
这个道观**********中被造反的红卫兵捣毁了,改革开放后被山下村的村长记起,以集资的方式恢复了对外开放,居然香火很旺,香火钱丢在功德箱子里,村长管着箱子的钥匙。那钥匙系在村长的裤带上,定期打开。村长和股东们就分那香火钱。他们把张师傅请来作庙里的主持。
我没有想到一个世纪的日子过去了,张师傅还是一个长工。
我去的时候村长很客气,把我当官,叫张师傅办了一桌斋饭招待我。张师傅手艺很好,一桌斋菜吃鱼不是鱼吃肉不是肉,吃得我暗暗惊奇。吃饭的时候张师傅没上席,掇只碗坐在灶下烧火的凳子上默默地吃。村长说他每餐只吃一碗。
吃完饭,我拿着本子采访他。他问:“你是谁?”
我说出外婆的名字,对他说:“我是王家的外甥呀!”他的眼睛就亮。
他问:“你找我有何事?”
我说:“我想写本书,向你打听打靛的秘诀。”